五月底。
武安州門縣豐登鄉平登堡,黃昏下的堡子上炊煙嫋嫋,倦鳥正歸巢,孩子卻們還嬉戲著不知回家。
堡門前,堡中的弓手正背弓負箭站在堡樓上,紅槍隊員則扛著紅槍在堡外圍巡邏。
因為北邊正發生的句町蠻入侵,多少也影響著鎮南關內的百姓們,對於從中原移民來的堡子百姓來說,越發讓他們感覺不安。
唯有孩子們還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
平登堡的騎士領主是錢德興,跟隨衛公從長安來的貴族子弟,他父親是當朝郇國公錢九隴,雖說錢九隴是當年太上皇府中的一奴隸,但錢九隴也是因父親犯罪而被貶為宮奴,最後賞到唐國公府的。
錢家當年也是豪強大族,錢九隴家代代為官。
錢德興因為婢妾所出庶子,地位卑賤,故自願跟隨秦琅南下封地,錢九隴給了兒子一些部曲奴隸,不少錢糧馬匹,算是給這兒子分家自立門戶。
當年錢德興一咬牙南下做了秦琅的封臣騎士,來到嶺南後,也打了數場仗,立了些功勞,最後分到了奇窮河谷的一片河谷地做他的騎士采邑。他帶領父親分給他的奴隸部曲們,一起在這裡打下地基,立起屯堡。
這幾年又是買奴隸,又是開出各種優厚條件吸引移民前來落戶,錢德興在平登河谷砸下了許多錢,他的全部家當都投進去了。
五六年時間,平登堡也越來越熱鬧,屯堡有了三百多戶人家,屯外開墾了許多田地,河谷的平地種水稻,山坡則種上了衛公引進來的山坡旱稻和中原帶來的粟谷和高粱,又種植甘蔗,養豬養羊。
從無到有,生活一天天的好起來。
平登堡也從最初的簡易木柵欄,到後來的粗木柵牆,再到如今的夯土山石堡牆,再到錢德興又於旁邊高地建起了一座棱形的小堡壘,雖不算大,但做為軍事防守卻極強?能屯兵,可儲糧?有水源,住在裡面算不上舒適?可有了這城堡?堡中還有碉樓,完全不用再擔憂被襲擊。
那堅固險要的棱堡,那高聳的碉樓,也讓平登屯堡裡的移民們,越發感到安全。
因為守在奇窮河邊上?所以平登堡雖沒諒山那麽富庶,可奇窮河是左溪上遊平而江在安南境內的源頭?故此還是有一定的交通便利的?上遊既可通諒山?下遊也可聯七源城,通石西、龍州?一路去邕州。
因為戰爭動員?錢德興早就征召了自己的騎士侍從,帶著部曲家丁,以及一百名青壯鄉勇出征了。
此時?錢德興領著從武安州各縣鄉屯堡溪垌匯聚起的幾千人馬?出鎮南關增援石西。
平登堡少了許多青壯?感覺冷清了不少。
早上聽不到跑步操練的聲音,黃昏時也不見弓手們射箭,大刀隊和紅槍會們切磋了。
只有孩子依舊嬉戲打鬧,婦人們的臉上卻多了絲擔憂,目光頻頻望向北方。
劉老三扛著鋤頭自田裡回來,雖然堡中總通知,最近盡量少出門,更不要單獨出門。
可看著堡外地裡的稻子長的正好,正是需要保水的時候,他又不放心,怕萬一斷了水影響到稻子長勢。
他是從河南移民過來的,河南是個大平原,一望無垠的廣闊平原,向來是人煙密集。朝廷的均田令,也只是給出了授田額。
可實際上,能授多少,完全取決於地方上有多少公田可授,劉老三窮了一輩子,兒女卻生了一大堆,隋末時稅賦瑤役壓的他喘不過氣了,去過一次遼東送糧,九死一生回來,二次征召時,他直接砸斷了自己一隻手以此逃役,這隻斷手雖然讓他吃盡苦頭,卻也讓他成功逃過一劫,不少鄉親們受征而去,許多再也沒有回來。
那是他的福手。
只是斷了隻手成了殘疾,日子卻越發難過起來。隋末的戰亂,越發導致日子難熬,一堆年幼的兒女,最後餓死了三個,活下來七個。
為了活命,劉老三曾經發狠砸斷了自己的手,為了活命,他也在隋末中帶著家人外出逃難,也跟著流民當過賊匪搶劫。
都是為了活命。
大唐立國之後,劉老三返回家鄉,但均田令下,他也沒有分到田,因為沒地可分了,大量的田地都是有主的,沒主的田地成了官田後,又得劃出不少做公廨田、職田、學田等,還要劃出許多來給那些功臣勳戚們。
劉老三隻得做個佃農,無地的佃農生存艱難,一家子給地主佃地,妻兒母親還得給地主家幫傭,孩子只能去地主家做個牧豬牧牛牧羊童,混口飯吃。
當劉老三得知衛國公要招募人移民嶺南去開荒的時候,因無錢醫治而又病死一個孩子的他毅然決定再次踏上背井離鄉之路。
家鄉雖好,可卻活不了命。
沒有土地的農民,活的比狗還不如。
一路艱辛來到了嶺南,路上也病過,也曾後悔猶豫過,但最終還是來到了嶺南。
一開始,只有茅草屋,四面透風,頂上漏雨,還一群人擠著住,但生活有了奔頭。
他們合力搭夥挖井、墾荒、建房
數年過去了,開墾的地越來越多,最早墾的荒如今都已經耕成了熟地,雨水充足的河谷稻田,一年能夠兩熟。
衛公從林邑那邊弄來的稻種,雖然吃起來口感差許多,可產量卻挺高,一季畝產能保證兩石以上,一年兩季差不多有五石一畝,雖然不太好賣,價不高,但起碼一家人不用再擔憂餓肚子了。
“劉叔,你又出去了?”
屯堡門口,年少的弓箭手勸說,“鄉裡剛下來通知,戰備等級又調高了,要打仗了,外面不安全,不要隨便單獨外出。”
劉老三在堡門口站定,一個弓手立即遞來一個檳榔,老劉扔進嘴裡嚼著,“怕甚,句町僚蠻才沒能本事,能打破鎮南關呢。咱們這麽多好兒郎北上,鎮門關固若金湯呢。”
聊了會,老劉扛著鋤頭踩著天地間最後的一絲光亮走進屯堡,一路來到了自家的小院。
老劉家是一棟挺大的院子,雖說是茅草蓋頂,竹編抹泥的牆壁,可卻很寬敞,能遮風避雨,給一家溫暖。
房子前後還各用柳條圍了一片地,前院裡栽著一些果樹,還另蓋了茅房、豬圈以及雞舍狗窩和廚房、柴屋。屋後院裡則是一片菜地,一塊塊菜地被老劉的妻子和老母收拾的整整齊齊如棋盤,一點雜草也看不到。
草屋低矮,可卻十分溫馨。
老劉推門柴門,咳嗽一聲。
老劉妻子張氏從廚房出聲,“飯做好了,就等你了,開飯。”
老劉放下鋤頭,小兒子已經給他用葫蘆從水缸裡舀了水過來給他洗手洗腳,女兒則從廚房拿出家裡備下的松明。
暮色下。
滿是油脂的松明燃燒起來,發出一抹黃色的光亮,照亮了這個家。
裡屋的織布聲停下,劉母腳步蹣跚的走出來,老劉的另兩個女兒也走出來。
男耕女織,男在外女在內,從中原移民過來,平登堡裡的移民們仍然保持著這份傳統。
農忙之時,全家下地搶種搶收,平時男人負責照顧地裡莊稼和上山打柴,女人們則要養蠶織布,家裡人一年四季的穿著,都是自給,還要拿出些絲和布去賣了補貼家用。
松明燭其實就是一些含油特別多的樹枝伐下來後,劈開曬乾,然後再綁起來充做照明之物,這種松枝油脂高燒起來容易,但消耗大,且煙多。
可對於這些普通的百姓們來說,晚上的照明是用不起油燈和蠟燭的。蠟燭是貴族才用的起的,那是用蜜臘和一些白蠟蟲屎做成的,生產不易,價格很高,一支普通的蠟燭都有數十錢,一支蠟燭能買二鬥米,這不是普通百姓能用的起的。
而油燈費用也不低,從動物油脂到植物油,但便宜的油一斤也總得幾十錢。
所以對於如老劉這樣的普通百姓來說,晚上是黑暗的,他們晚上一般是冬天燒一堆火既取暖又充當照明,而夏天的時候,則多是直接用點松明枝等做個火把。
這些山上尋找來的松枝,費些功夫不用本錢。
不是農忙時節,晚餐很簡單。
就著昏暗的燈光,一家幾口人圍坐廳中桌前,搭著芋絲煮的米飯,芋杆製成的芋酸菜,小兒子以前釣的魚曬成的小魚乾泡發後煮的乾雜魚湯,還有一個野菜水煮。
劉氏給婆婆先盛好飯,再給老劉盛,兒女們則自己盛飯。
一家人吃飯很安靜,也吃的很快。
雖然晚餐簡單,可大家卻很知足,經歷過隋末亂世,忍受過饑餓煎熬的老劉他們,不會浪費一粒糧食,雖然現在早已經不缺糧了,天天吃白米飯都可以,但老劉家很少吃白米飯,總會搭一些雜糧。
不是搭芋頭,就是搭山藥,要麽搭上高粱,要麽搭些時令蔬菜野菜,老劉家也養豬,還養了雞和鴨,但是家裡很少吃肉,也就逢年過節時,才會從灶膛上掛的熏肉上割一點點下來打打牙祭。
雞鴨下的蛋,平時都是攢起來賣的,也只是家人過生日的時候,才會特意煮兩個雞蛋給壽星。
吃完一碗芋頭飯,老劉抹了把嘴,又低頭仔細的檢查了遍陶碗,確認沒有剩下一粒糧食後,才放下了碗。
“小六把魚湯吃了。”老劉偏愛的對小兒子說道,獨臂端起最後一點菜湯倒進兒子的飯碗, 看著兒子把他吃的乾乾淨淨。
“爹,今天鄉裡來人,說武安州提升至一級戰備警戒,十四歲以未成丁的中男,也抽調部份到縣裡集結待命,我被點中了。”
老劉愣了一下。
“你大哥先前隨著錢兵曹出征關北,你二哥前些天又做為團結兵被征往鎮南關了,你是我最後一個兒子了,怎麽還要征你?”
小劉放下碗,也抹了下嘴,“我想去。”
老劉歎口氣,“打仗總是很危險的。”
“鄉裡說我們只是去縣裡集結待命,做些訓練,了,去了縣裡,吃住縣裡全包,而且每天還有一升糧、十錢的補貼呢。說不定,到時還能再發一套衣衫鞋襪。”小劉今年十四,生於大唐立國那一年,那一年隋朝天子楊廣在江都被弑殺。
“什麽時候走?”老劉歎聲氣,問。
“明天一早,咱們平登堡一共有十個人,另外咱們錢郎君封地的另外兩個屯,也還各有五個人,一共是二十人。”
老劉沉默著,一張滿是皺紋得臉,在明暗不定的松煙微光中,猶如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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