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的轉動著眼球,嘗試著打量四周……
隻這念頭將起,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便轟然而至。
他嗓喉一梗,自胸腹間泛起一陣無法抑製的翻騰……想要吐,卻什麽也吐不出來的。
自己身處何處。
現在是什麽時辰。
蘇赫全無概念。
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層霧障,什麽也看不清。身子好似躺在雲裡,輕飄飄的,頭卻沉的怎麽也抬不起來。
稍稍一動,下腹便泛起一陣陣刀攪般的痛。
那種痛,好似刀鋒破開了皮膚,割裂了肌理,直刺入肝腸一般……
恍惚間,他依稀記得自己好似確實中了一刀……
是誰的刀?
他模糊的記憶中,好像這一刀在他毫無防備之下凌然刺出,出乎他的意料,令他神驚。
可是,他怎麽會毫無防備……
他一向極為小心,又是什麽事出乎了他的意料?!
隻此一動念,莫由來的便自嘴角嘔出一口腥血……
他似乎看到自己身邊好像有個人,白茫茫的身影……
他卻無法看的更仔細,他接著便昏死了過去。
……
一輩子有多長?
以蘇赫現在的年紀,顯然還無法去體悟和感慨。
他醒來,死去。
死去,又醒來。
不知往複了多少回。
他好似在陰陽兩界間來回的穿行著。
一會兒,上來。
一會兒,又下去。
……
待他再次轉醒之時,真好似已經過了一輩子那麽久。
似乎身體已經有了慣性的記憶,他不敢動。
一動就會疼。
一疼就會死。
他也不再去努力的辨識自己到底身在何處,那種無法承受的眩暈,他真真也是已經受夠了。
所以他唯有直挺挺的躺著,眼神直愣愣的隻盯著上方。
過了很久。
久到那自身下持續傳來的顛簸,漸漸回到耳中的聲響,令他意識到自己此時身在馬車的轎廂之中。
似乎在車外,有什麽人在說著些什麽,他努力的去聽,卻聽不太清楚。
似乎是女人的聲音?
他逐漸的回復著清明。
他暗自慶幸,這一回,他好像再也不用昏死過去。
……
一陣凌厲的冷風,卷開了轎廂的布簾,覓著廂板間的縫隙,四面八方的向他襲來。
露在氈被外的臉面,被這冷冽的寒風一激之下,蘇赫的腦海中好似敲響了一記寺中的晨鍾。
那宏厚悠揚的鍾聲渺渺回蕩之際……
無數的記憶。
那好似銀瓶墜地,化為萬千塵屑的記憶碎屑,當即便轟然回轉而來……
他目不暇接。
他無所適從。
他的頭好疼。
下意識的,他像以往一樣開始默誦經文。
然而,經文自心間緩緩流淌著,他卻根本無法阻擋心魔在面對如此記憶之時的那種憤怒。
他漸漸的回想起一切。
發生的所有過往。
憤怒,令他心境盡失!
隨即,他的身體猛然間就劇烈的抽動了起來,無法抑製,無法控制……
這種由上而下,由裡到位,似乎無法停歇的抽搐,就像是羊角癲發作一般,令他筋骨錯位,肌體僵直……
一股股的白色泡沫自他嘴角湧出……
他忽然在想,難不成自己變成了一條魚?
一條將死的魚。
然而不出任何意外,在這劇烈的抽搐和身體的痙攣之中,他又昏死了過去。
他痛苦的即將閉上的雙眼之際,他依稀感覺到轎廂的布簾被撩開了一角,緊接著,他聽到了一聲驚呼。
這一聲驚呼,他似乎感覺到很熟悉?
那麽這又是誰?
……
“你醒了。”
“嗯。”蘇赫答道。
隻聞聽他這含混不清的應答,順著她的臉頰,兩行清淚倏然而下。
就在他的腳邊,盤坐著一身紅裘的她。
蘇赫久久的看著她,輕輕呼了一口氣。
是她……
真的是她。
蘇赫的身子又開始隱隱的抖動。
他的心境又快要失守。
然而他沒有辦法去抑製內心的狂喜……她竟然沒有死!巴蓋烏在騙他,他果然在騙他!
阿依夏好端端的就坐在他的身旁,依舊是那麽的美,美得就好似一顆無瑕的白玉。
“你這又何必……”他見不得她哭,他的心好似突然就融化了一般……
記憶中,她好似從來只有銀鈴般的笑聲,卻也從未見她哭過。
想拿過一張錦帕給她,卻虛弱的動也動不得的,況且他躺在氈被之中,哪裡又有錦帕給她呢。
“確實是不必。”阿依夏破涕為笑,卻笑得那般的淒慘,笑得如此的苦澀。
梨花帶雨,人見尤憐。
然而,此時躺在車板上,蘇赫想要去扶一扶她那顯然已經清減消瘦的肩頭,也是做不到的。
他的視線瞥過她那漆黑的長發……
他忽然在想,它們還會為了他,在風中輕舞麽……
“我給你去了信的。”阿依夏怔怔的看著他,低聲道。
“看到的。”
“你……沒有來!”
“嗯……”蘇赫的嗓吼間不由得哽咽了一下。
“為什麽?”
他輕出了一口氣,雙目死死的望著廂頂,“現在說這些,恐怕已經沒有意義。”
“當然沒有意義!”她忍了又忍,恨聲道,“我也已經不想知道為什麽,所以我隨後就給你二哥去了信。”
“哦。”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蘇赫勉力的搖了搖頭。
“很好,你知不知道,你二哥巴蓋烏,他居然要殺我。”
“我聽他說了。”
“為了怕我在姑師王庭失了貞潔,他就派人來取我的性命……咯咯……”阿依夏忽而朗聲笑道。
這好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好像人世間再也沒有如此可笑之事。
她笑得近似瘋狂。
蘇赫始終面無表情,他的言語間有些木然,“這……或許是,他比我更加喜歡你的緣故吧……”
“那麽……”阿依夏依然在笑,卻有淚光閃現在她的眼眸之上,“他知不知道,我的貞潔早就給了你?”
……
蘇赫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發現,此刻即便是閉眼這般簡單的事兒,他也要很努力才做的到的。
他很想在心裡,默念心經。
然而他的心已亂。
恍然間,那根本就已經熟悉到無需記憶的心經,他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他定不下心神。
所以他的聲音中有一絲顫抖,他不想讓她覺察到這一絲顫抖……
頓時,他的下腹傳來一陣絞痛。
緊接著,那無法抑製的痙攣抽搐,又再次出現了。
他又好像一條死魚一樣,嘴角泛出了那令人難堪的白沫……
唯有這一次,這種痙攣帶來周身的痛楚卻叫他覺得是那樣的輕松……
他甚至想讓這種痛楚來得再猛烈些才好!
因為此刻不管再怎麽疼,也抵不過他心中的痛楚!
他此刻的慘狀,阿依夏好似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她只是木然的看著他。
她伏過身來,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這副醜陋不堪的模樣。
“你怎麽不去死呢?”她淚痕猶在的輕聲說道。
蘇赫昏厥了過去。
……
“你是怎麽逮到他的?”阿依夏問。
林靜姿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去解釋‘逮’這個字,她更正道,“是捉到的……”
言罷,她當即又覺得‘捉’好似用的更加不合適……
“就憑你?”
林靜姿沒有絲毫的隱瞞,“是憑他身邊的老孫頭。”
阿依夏頓時恍然大悟,難怪!
老孫頭……也唯有蘇赫最信任和親近的老孫頭,才會令他意想不到,讓他陰溝裡翻了船。
“老孫頭……蘇赫敬他如長者,他七弟視他為師傅……這麽多年,蒲類待他不薄的……這老東西竟然下的去手。”阿依夏狠狠的言道,她真是替蘇赫不值,竟然栽在了老孫頭的手裡。
“他確實下不去手……”林靜姿一五一十的說道,“可是當他知道,我能讓他在京城唯一的後人,他的孫女從此脫身妓寨,再也不用夜夜為人婦的時候,他就不得不下手。”
“那老孫頭怎麽沒有跟來,他顯然回不去黑風寨了。”
“像他這種人,做下這種事,恐怕最好的結局就是自我了斷……他有這個覺悟, 況且他也已經活得夠久了。”
“你好卑鄙。”阿依夏有些驚詫於這個林靜姿在訴說這類事情的時候,那種毫不作偽的坦然和平靜。
“謝謝,我隻當你是在誇我。”
“不客氣,我只是在考慮是不是要殺了你。”
林靜姿搖了搖頭,“你殺不了我。莫非公主忘了,裕親王要高昌進獻一名美人的手書,是我交到卓婭族長的手裡……所以,公主去往京城入宮為妃,這件事最終還得落在我身上。”
阿依夏笑了,“給裕親王的回函和喜帖,應該已經送到了京城。我此刻也已經在去往京城的路上,我不明白這件事和你還有什麽乾系。”
林靜姿猶豫了片刻。
最終她抬起頭,看著阿依夏,“蘇赫是裕親王要的人,也是我遠赴域外要辦的第一要務,如果我死了……”
“你死便死了,蘇赫我會親自交到這個裕親王的手裡,這沒有什麽不方便的,而且我也很願意這麽做。”阿依夏笑盈盈的看著他,“我想知道的是,那位大夏的裕親王要蘇赫幹什麽?他只不過就是個北狄的野小子而已。”
“這個……我也並不清楚。”
“既然派你來北狄將他捉回去,你會不清楚?”
“公主殿下,我要清楚的話,你覺得裕親王千歲還能讓我活著回去麽。”
“嗯。”阿依夏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那就由我來慢慢弄清楚好了。現在的問題是,我看你這幅女扮男裝的死樣子,很是不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