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已是暮色將至。
法華寺的鍾聲,回蕩在安西邊鎮的城郭四野,經久不息。
幾隻寒鴉,應聲而起,盤旋在陰沉如鐵的天際。
僧人們,僧鞋自地上的零落的秋葉間簌簌而動,袍袖飄擺著自寺中四處去往那大殿之中,正是晚課時分。
……
寺中西南坤位,甚是幽靜。
一片高高低低的塔林,掩映在蒼勁的古樹間。
甚少有人會留意到,一個枯瘦的身影,正盤坐在塔林之中。
那一襲灰色僧衣已是肮髒殘破,上面除卻有斑斕的鳥糞之外更有蛛網盤結其上。難以遮掩住的胸腹,好似那老樹的外皮,銅鏽色的肌膚之上往來縱橫著褶皺溝壑。
秋風,撫動落葉飄零,在他身周四處的枯枝殘葉也盡數隨風而起。
他正像是塔林中一座老舊的石塔。
他在此坐了多久。
歷經了多少歲月。
恐怕法華寺的僧人也都說不清楚。
他極少在寺中走動,漸漸的也沒有人再去留意他。
似乎也沒有人會記起他。
……
一念成佛。
一念入魔。
佛與魔,原本也只在一步之間。
他曾經行半步。
半步僧,就是他。
為何是半步?
是哪半步?
是近了佛,還是依附了魔?
沒有人知道。
他只知道,當年聖僧鳩摩邏要他修的枯禪,他已經修了整十年。
十年,很長。
他原本以為會很長。
然而,日月交替,時光如梭,這十年竟然是他未曾意料般的短暫。
恍然,聖僧在風雪中袍袖輕揚,指一指塔林深處他此刻的所在就在昨日……
“度人,度己……既然你已經用掌中刀度了那許多人去往輪回,貧僧有何德何能可以點化於你。”
就在他頹然望著聖僧離去的背影,那一襲灰白僧袍即將在雪中消逝之際,他依稀聽到聖僧如是說道,“唯有參佛方能度己。不過半步之遙,你若不能參悟,便在此處坐化也罷。”
半步,有多遠!
度己,如何度?
參的又是什麽佛!
他豹眼圓睜,繃簧響過,刀已在手!
“既然不願意度我,那便給我一個痛快!”他嘶然狂笑。
腳尖踮起。
他根本無需一步,隻踏出半步便已足矣……
然而腳落下。
他沒有踏出那半步。
因為他看到了風雪中,那個緊跟在聖僧身邊的童子轉過身來,正看著他……
隻那一刻,任由那寒風冰雪,順著領口遛了進來,侵襲著他的後背脊梁,他竟然一動也動不了。
那清脆的童音,近似穿越了前塵往事,徑直回響在他的身遭耳畔……
他怔住了。
那位稚氣童子,徑自在聖僧身邊席地而坐,隨即呢喃的誦經聲自他口中徐徐而出。
渺渺如晨煙暮靄般的聲響,混雜在風雪中,回蕩在天地間……那一刹那,他仿佛聽到法華寺的那口古鍾應聲而響。
伴隨著那厚重古拙的鍾聲,自那童子紅唇貝齒間湧出的一段段經文,輕似鴻羽般飄然而至,卻如同那根粗重的鍾槌,一下又一下的撞進他的懷中,心裡。
在他眼中……天地驟然變相。
風雪不見。
昊天紅日。
那一刻,他坐下了。
這一坐,便是十年。
……
似在傾聽鍾聲,又像是聞到寒鴉呱噪……那童言稚語誦讀的經文似乎依舊盤桓在耳邊……
他那骸骨般乾枯的頭顱,微微的動了動。
他轉動僵硬的脖頸,將臉側向了西方。
……
一隅書塾,便就在法華寺的西面。
這本是供往來信善暫居的院落,正處於寺中西面的一隅之地,卻在早些年間便被盤了出去。
兩進的青磚小院,面積不大,毗鄰寺院,甚是幽靜。
一隅書塾在安西邊鎮名聲不響。
書塾郭先生本是一位不知何時流落到邊鎮的落魄書生,潦倒經年,方才開辦了此間一隅書塾。
郭俊儀的書塾隻給孩童識字開蒙,卻不講經釋義,是以做先生這麽些年他依然落魄如初。
推開書塾的木門,上下撣了撣粗布長衫,郭先生似乎被迎面而來的秋風迷了眼,伸手揉了揉眉角,他偏過頭去,四下望了望,便長身立在門旁。
自他身後,魚貫而出五六位年幼孩童,皆是開蒙年紀。
一個個小小的身段,先後有序的依次衝他躬身施禮。
他亦是面容整肅的向他們一一頷首道別。
圍在書塾外的學子家人,這才紛紛上前,領了自家孩童回去。
這條平日裡僻靜的背巷,即刻間便有了幾分生氣。
孩童們畢竟尚且年幼,像模像樣的板正了這一日,此刻終於可以蹦跳著在家人身旁歡笑嬉鬧。
有的迫不及待的向家人講述著這一日所學,還有的開始細聲細氣的背誦著今日所學的詩文……
一位老嫗蹣跚上前,將敬奉的食盒交在郭先生手裡,也不言語只是衝他咧嘴笑笑。
他微微欠身謝過。
就這樣,目送著這一乾人等走盡了,他這才將今晚的飯食遞給門內出來的看門人老葛。
掀了盒蓋瞅了一眼,老葛便撇了嘴。
兩碗灰不溜秋的木薯粥飯……
郭先生似乎並未看到老葛那嫌棄飯食粗鄙的神情,隨口吩咐了一句,“今晚的吃食,去請李裁縫,王總鏢和張掌櫃親自送來,著他們弄幾樣拿手菜肴。”他頓了頓,補充道,“再來幾壺酒。”
老葛聞言險險一個踉蹌跌進門去……
聽著有酒,他順手就將食盒撂在門內,閃身出來,拽起衣袖狠狠的擦了擦嘴角,不可思議的抬眼望著郭先生,“先生今日是有什麽喜事不成?要他們親自送來?”
“何來這許多呱噪,教習他們的孩童這些時日,晚間自有些囑托與他們說道,順帶些酒菜也算不得什麽。”郭先生面無表情的淡然言道。
往日裡跟著這位郭先生盡吃些學子家裡敬奉的白菜豆腐,清湯粥飯,老葛肚裡早就寡淡的沒了油水。為此,他不止一次的跟先生嘮叨這些學子家裡的糊弄,可先生從來不當回事。
老葛也不再問,只是不停的點頭應下。只要有酒菜,他此刻管不了那許多,腿腳從未有過的麻溜,急急邁步便往巷外而去。
他還抬眼望了望日頭,是自西面落下的沒錯。
轉瞬,法華寺西面的這條狹窄的背巷,便安靜了下來。
……
一縷秋風,穿巷而過,隻掃起幾片枯葉,東西而落。
“請。”郭先生抬起衣袖,向門內恭敬的舉手擺定。
直視頗為無禮,是以他的視線,隻落在自己長衫膝下的幾塊補丁之上。
直待得自那株粗壯的白楊樹後轉出的二人進得門去,郭先生這才隨後抬腳而入,轉身仔細的掩閉了門襟。
……
“見過右使大人。”
郭俊儀在林靜姿身後站定,整肅衣衫,便要躬身正禮參拜。
林靜姿並未回身,隻揚了揚手,“郭府正不必客套。”
她也不再多說什麽,左右看過,便順手拎起門旁的食盒,快步向內院而去。
郭俊儀依舊是長拱到底,正禮做到一絲不苟,這才側目打量起右使大人身後那人。
此人面色蠟黃,腳步虛浮,氣短無力,隻站在一旁也要手扶垂榆……郭俊儀嘴角一咧,這端的是中了軟筋散。
他無需多問,這位便是右使大人孤身遠赴北狄拿回來的要緊人犯無疑。
他隨即向林靜姿言道,“右使大人此次自北狄歸來,司正的賞罰簿上又將為大人添立新功,實在可喜可賀。大人請於前廳稍事休憩,待在下將此人犯羈押在柴房之後,再為大人伺候茶水……稍晚時分,北府的三位坐堂掌事也會趕來向大人匯報近日邊鎮輿情。”
“嗯。”林靜姿腳步未停,徑直向裡進走去,“此人人無需郭頭費心,他就跟在我身邊,片刻也不離我視線之外。”
郭俊儀聞言愣了一愣,隨即一躬身,視線卻又重新審視在此人身上。
蘇赫看著他笑了笑,扶在垂榆上的手,轉而搭在了郭俊儀的肩頭,“有勞。”
……
郭俊儀,這位理藩院,向導司,輿圖處邊鎮北府的府正安靜的立身在一旁,他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開口,以便請示如何安置右使大人一行兩人。
因為林靜姿很忙。
滿是風塵的厚重皮袍徑直丟在一旁的地上,皮帽也來不及解下,她正忙於狼吞虎咽的對付那一碗粗糲尚溫的木薯粥飯……
幾粒尚未熬碎的米渣沾在臉頰上,她也渾然不覺,她從未料到不過一碗粗粥,此刻竟然是如此的軟糯香甜。
頭也不抬,她含混不清的囑咐道,“隨便弄點茶水來,要熱的……”
“燒一大桶水到客房裡,要燙的……”
“衣物什麽的,隨便弄套合身的,要新的……”她抬眼望了望一旁的蘇赫,“兩套。”
郭俊儀面對此刻毫無風儀可談的右使大人,面色如常的連聲應下,“敢問大人……”他不禁想問,大人您這究竟是多久沒吃了……
他暗暗痰漱一聲,“不知此人暫且安置何處?”
林靜姿嘴裡忙活,也不答話,只是瞪了他一眼。
郭俊儀轉身便出外忙乎起來。
輿圖處北府府正,平素隻以落魄書生,一隅書塾郭先生示人,是以此處就隻他與門房老葛二人,並無仆役差使。
老葛外出,這些雜物便只有他親自逐一安排。
他一貫話不多,做事仔細謹慎,即便此時的一隅書塾裡再無旁人,臉面上也並未顯露一絲松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