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吹。
卷起風沙遮天蔽日。
灰蒙蒙的天際下,無垠大地,荒漠戈壁間,一座雄關屹立。
懷化關,又稱連陲鎖鑰關。
關外五裡一燧,十裡一墩,三十裡一堡,百裡一城。連安西邊鎮在內共有邊城七座,合稱七星鎖北地。
懷化城便在關內,亦是征西大將軍的行轅府邸所在。
柔遠西門,取懷柔以致遠,安定邊陲之意。
光化東門,寓意光照大地,教化四方。
漫天風沙經年侵蝕之下,城頭那塊巨大的石刻額匾上當年由大夏聖祖親書的‘懷化’二字早已斑斕殘破,卻更顯得古樸蒼勁。
……
烈烈寒風中,柔遠門當值司馬身披甲胄,於城門左側駐劍而立。
正午時分,卻已是極冷,扶在劍柄上鐵掌內的手早已凍成青灰色。
周身的甲胄穿戴齊整,卻絲毫擋不得風。
他嘴唇凍得發紫,他巍然不動。
他已經在此處站了很久。
白大帥的將令在,他莫敢不從。
“北地劇變,嚴查往來域外的所有人畜。”
那便是進出他這座柔遠門的,一個也不能放過!
哪怕是自城門飛過的鳥雀,他也要抓至近前分辨了公母,登記在冊,方能放行。
……
雙眼一眨不眨的盯著排出城外足有一裡地的隊伍,視線仔細的從每一個等待入城之人的臉面上掃過,他已經有些麻木了。
城門司馬此時很有些煩不勝煩,怎麽會有如此多的人要入這懷化城。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
但他放著正經軍中校尉不做,也要死守著這區區城門小官之職,著實因為這是一個炙手可熱的肥差。
城中有他的妻兒要養,外室要養,勾連的幾個窯姐兒也很是喜歡他的銀子……
他便看到了等待入城隊伍中的那兩位北地豪客。
北地多豪客。
域外荒原上無本的買賣多,自然豪客就多。
而且他們是真的很壕。
土豪的豪。
這種壕,尋常人等是裝不來的。
他們騎最俊的馬,黝黑的。
穿最貴的裘,貂狐的。
戴最粗的鏈子,純金的。
他們的貂裘從不系帶,越冷越要大敞著懷……他們顧盼左右,鷹視狼顧,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有多狠厲。
守正司馬的眼角抬了抬,兩位豪客中身量較小頜下幾縷稀須的那位,卻沒有敞懷?
他隨即釋然,那便是銀錢都在這位懷裡揣著。
他很懂這些。
城門司馬的位置上,他已經坐了很多年。
……
扶劍的鐵掌動了動,他從邁步小跑而來的隊正手裡夾過一封信函。他沒有著急將信函塞進胸甲裡,畢竟在他的位子上不能吃相太過難看。
“茶敬。”隊正小聲道。
他看到那兩位豪客中,身材瘦高的那位伸手撓了撓面側的須髯,衝他伏了伏身。
於是他點點頭,衝一旁擺了擺手。
一旁伏案的城門筆錄會意的將那支快要寫禿了的筆,反覆的在硯台上蘸了又蘸,卻沒有在冊簿上落下一個字,只是眼也不抬的徑直喊道,“下一個!”
……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順順當當的牽馬步入了懷化城的柔遠西門?!號稱天下第一雄關的邊陲關鎖?!
進了懷化城的林靜姿尤不相信的回頭向城門處望了又望,
低聲問蘇赫。 “唔,從來都是這麽簡單……你還要多複雜……”
林靜姿不禁啞然。
她往來這懷化城不止一次,即便是她輿圖處掌圖右使的身份外出公乾,進出這懷化城東西二門也要出具官引文牒,筆錄核查,好不麻煩。
“什麽也不問,根本也不查?”
“都交代清楚了,還要怎麽查?他們也是人,邊軍守將也要吃飯過活的。”
“一人一百零八兩銀子,就算是交代清楚了,嗯嗯。”林靜姿畢竟有官職在身,不免對此頗為腹議,私下裡也心疼竟被坑了這麽多銀子去。
蘇赫輕撫著馬頸,黑馬在他肩頭蹭了蹭鼻口,這匹馬雖然比不上他的花斑豹,也稱得起是百裡挑一的良駒,他很是喜愛,“那是茶敬,意思是通關而過。當然還有米敬,是在城內呆上幾日還要回返。你看交代的多清楚,是吧。”
“哦……茶敬,一百零八兩,米敬呢又是多少?”林靜姿聰慧機敏,略一思量便點點頭,已是心中了然。茶字二十八十八便是一百零八兩,米字八十八便是八十八兩……這裡面果然有些名堂在。
……
看著人群中牽馬前行的蘇赫,不緊不慢的在懷化城中溜溜達達,林靜姿心中不免有些著急。
征西將軍的帥府就在這內城之中,一隊隊盔明甲亮的行伍往來巡邏,時不時就有零散的邊軍騎隊策馬駛過……顯然這懷化城正在全城戒備。
“還不趕緊出城關,萬一被人當街盤查可是麻煩的很。”林靜姿湊在蘇赫身旁,不無擔心的低聲催促。
“我說……你現在叫啥來著?對,公孫兄!”蘇赫側過臉來,撓了撓臉頰……
看著蘇赫戴著她備下的面具,此時一副須發虯張的莽漢模樣,林靜姿就想笑,“你好醜……總撓它幹啥。”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三綹鼠須,很是猥瑣……”用手指梳理著臉側的長髯,蘇赫不滿意的言道,“這玩意倒是服帖,就是覺著有些刺癢。”
“戴習慣了就會好些……別廢話,咱們直奔東門?”
“著什麽急,咱們是交足了銀子的。”蘇赫晃了晃指間的兩塊小小木牌,各有一個茶字,“再說咱們現在什麽身份!哪裡有豪客入城當即就走的,怎麽也得大吃大喝,狂嫖濫賭一番……至少也得在花柳巷盤桓幾日,才不招人猜疑……”
他看著她,衝身後甩了個眼色,小聲道,“你真以為這些邊軍隻貪銀子,都是吃素的?”
林靜姿當然早就察覺,進了城門他們身後就遠遠的吊著個尾巴,之前她擔心的就是這個,聽蘇赫如此說道確實頗有道理,於是她大咧咧的拍了拍蘇赫肩頭,啞著嗓子朗聲道,“豬兄說的不錯,先吃喝再嫖賭,正合我意!”
“這可是你說的!”蘇赫高低著眉眼壞笑道。
林靜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
一招鮮的名字普通了些,在懷化城卻絕非俗地。
雖算不得一等一的所在,勝在字號老,拿手的幾樣菜肴多少年滋味不變,確是這城中老餮們最為中意的食所。
晌午已過多時,此時酒樓上下空座頗多,二樓自然就更為雅靜一些。
靠窗的一桌卻和雅靜一詞無緣。
四碗八碟擺滿,乾果蜜餞無算,兩壇燒酒均去了封泥,刺鼻的酒氣衝天……
一位須髯大漢敞懷而座,臉面須發上沾著肉屑酒漬,他的嗓門尤其大。
“吃啊,公孫兄。”
“來來來,公孫兄,幹了這一碗去!”
“怎麽?對這席面不滿意?”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夥計!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統統給老子撤了,照最好的席面重上一桌!”
他對面頜下三綹稀須的瘦者,卻似乎胃口不佳,酒隻淺抿了一口,菜也隻撿清淡些的下筷,扭頭衝聞聲匆匆踏步上樓的小廝擺擺手,“不必。”
他衝對面的須髯大汗暗自咬咬牙,“這一頓,你請!”
“哈哈,公孫兄這是心疼銀子?”他壓低了聲量,“那位北府王掌櫃身上帶著的銀票怕不下萬兩吧?”
林靜姿瞪他一眼,“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蘇赫小聲笑道,“我可是看到你在他屍身上摸來摸去的……”
“你閉嘴!”林靜姿在桌下狠狠的踢了他一腳。
蘇赫原本要在一樓當門而座,那更符合北地豪客的做派,林靜姿卻不樂意。
此時她就更不樂意了。
只不過兩個人吃飯,卻點下這許多吃食,得花費多少銀錢!這該死的蘇赫!
看見蘇赫衝她丟了個眼色,林靜姿余光也已經看到,窗外樓下的那位邊軍尾巴,已然是自去了。
蘇赫笑了。
他笑著端著一碗酒,悄然的豎起了耳朵。
……
鄰桌,已經不在鄰桌。
原本在鄰桌的幾位城內行商掌櫃,早在蘇赫這一桌上菜不久就換去了稍遠一些的另一張台面。
他們好容易過了晌午才有時間吃點喝點,不想卻來了兩位粗鄙不堪的北地土包子。
本就也該散了,一來前陣子各位都忙的有日子沒聚這麽全,二來綢緞莊的胡掌櫃聊意尚濃,再就是確實今日的談資哥幾個也都頗有興致,所以也不嫌這兩位北地土包子呱噪,不願惹些閑氣麻煩,哥幾個就換個稍遠的台面繼續喝兩盅,今日風大,反正下午也沒甚生意好做。
“今兒是寶順二十年,那時節……是大行先皇在位的鹹平三十七年……”胡掌櫃持一盅,呷一口,面色微醺的瞅了瞅其他幾個,“那陣子咱還是個跑堂的夥計,李掌櫃,張頭兒……你們幾個還都沒來這懷化城呢……”
“你還倒記得清楚?是鹹平三十七年?”藥鋪的姚郎中譏笑道。
“那當然!鹹平四十年春,先帝崩了的。頭三年今上還是太子,巡守北地,行營就設在咱這懷化城不是!”胡掌櫃喝得舌頭有些禿嚕,瞪著眼大聲說道。
“別扯這沒用的!”張頭有些急切的說道,“那素倫公主城外雪地裡一現身,就把太子的魂兒都勾走了?”
“噓……”胡掌櫃左右看看,食指比劃了兩下才壓在嘴角,他壓低了聲音,“什麽太子,現在是咱的聖上,景帝!”
“那蒲類的素倫公主, 比前天走的這位高昌阿依夏公主如何?”姚郎中問道。
“說啊!”
“老胡……你瞧你那副德行!”李掌櫃將手中的酒杯往桌面上一頓,“不就是進了帥府,替東家獻了幾匹破布進去,還就不是你了!見沒見著阿依夏公主還兩說呢……”
“什麽破布,什麽叫破布!六匹蜀錦,六匹雲錦,濃淡十二色,送到宮裡也堪用……見過麽你!”胡掌櫃急了。
“沒見過……”李掌櫃自己斟滿一盅,“阿依夏公主倒是見過,咱們東南茶行與拓石居有些買賣,這高昌國也算是走過幾回。不敢吹牛說和公主喝過酒,托咱們茶行名頭大,茶是正經喝過幾杯的。”
“行啊老李!”
“搭上公主家的拓石族這條線,等公主進了宮,封了妃嬪……你老李那還不得一飛衝天了!”
“嗯,再不濟,大東家也得把北地的茶行生意都交給你打理!”
七嘴八舌的,哥幾個的目光旋即便湊在李掌櫃身上。
“說說嘿!公主長啥樣兒?”姚郎中對此興趣頗大。
沒等李掌櫃開口,被涼在一旁的老胡早就耐不住性子,“兩位北地公主咱爺們可都見過,我告訴你們,這阿依夏公主和那二十三年前的素倫公主,長得可是一樣一樣的。”
……
啪。
聽到這句,沒留神,蘇赫手中的酒碗徑直跌在了桌案上。
碗分八瓣,酒四濺。
蘇赫沒有看見,對面林靜姿的眼神,正在冷冷的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