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倫公主。
蘇赫從來也沒有見過他的這位姑姑。
似乎是因為什麽原因,父王穆松很忌諱提到他的這位胞妹。
蘇赫自小在蒲類族裡,也甚少能聽到有關素倫公主過往的事情。
之後的那些年裡,他陸續也知道了一些……蒲類的這位素倫公主,是被穆松王嫁給了當時的太子蕭鴻辰,也就是現如今的天可汗,大夏的景帝。然而身為太子良娣的她很早就在京城病故了,甚至沒有等到景帝登基。
聽聞是在京城過的非常淒慘,懷了好幾胎都沒保住,一兒半女也沒留下,最終病死在京城的冬夜。也正是為此,穆松王一怒之下,發誓永不奉詔,不朝大夏。有蒲類王庭和哈爾密王城橫亙在天山南北麓,北狄諸國逐漸的也就與大夏少了往來。
似乎景帝對蒲類心中有愧,明面上年年下詔呵斥,實際上這麽多年也從未對蒲類的不臣之心有過任何動作……直至這寶順二十年秋末……發生那一場誅滅蒲類的浩劫。
……
阿依夏與素倫姑姑長的很像?
蘇赫對此不以為然。
狄人女子大都是深眼窩,高鼻梁,身材婀娜,是與中原女子長相上不大一樣。
又或者在他們眼裡,狄人都長得差不多一個模樣。
阿依夏是已經離開懷化城了……
蘇赫心中想著些什麽,面容便有幾分呆滯。
隻覺得臉上一涼,似是濺上了什麽東西,蘇赫醒過神來……卻是林靜姿指間沾了桌上的酒漬,彈在他臉上。
“想什麽呢?”林靜姿低聲問。
看著她雙目流轉,顧盼生輝,卻裝扮成一副猥瑣中年男的面目,蘇赫心裡好笑,一拍桌子,“店家!算帳!”
“問你想什麽呢!”
“唔,那自然是盤算著去哪家妓寨度過這漫漫長夜……”
“你又想她了?”
“我跟你說,公孫兄,這懷化城裡江南春的妹子是真心不錯!”
“比她如何呢?”
“那頭牌雪裡紅,嘖嘖!哪兒雪,哪裡紅,公孫兄可以親自見識見識!”
“好,今晚就一氣兒給你找五個妹子!”
“這個……會不會太多了無福消受?不過,公孫兄說的對,男人不能說不行!”
桌底下,林靜姿抬腳再次狠狠的踹在蘇赫的小腿上……
……
未料到,這一回登上樓來的不是店小二,卻是個掌櫃模樣的胖子。
那一桌的張頭,轉頭正好看到掌櫃蹬蹬蹬的步上層樓,隨即招呼道,“嘿,掌櫃的忙完了?別勁想著賺銀子,賺不完!來喝兩盅……”
一招鮮的掌櫃衝那一桌的幾位拱了拱手,“哥幾個繼續喝著,這一桌席面算小弟請的……晚上的酒菜就得開始預備下了,不得閑,不得閑啊……”
也不再應付他們,他便來到蘇赫這一桌前,衝二人笑笑,躬身低語道,“二位的帳,已經算過了。”
蘇赫與林靜姿不由得雙雙愣住。
詫異的對視了一眼。
未等他們開口問話,掌櫃的向二樓緊靠裡的幾個雅間側了側身,“金主托我帶個話,請二位移駕一敘。”
林靜姿就覺得更奇怪了,她拿眼神點了點蘇赫,那意思你在這懷化城有相熟之人?
蘇赫搖了搖頭,沒有啊……這懷化城雖然往來過數次,除了江南春的妹子其他也算不得有相熟之人……
林靜姿挑了挑眼眉,
那意思,去不去? 蘇赫撇了撇嘴,沒事兒獻殷勤,非奸即盜,自然是不去!
“咱爺們,有的是銀子……用不著不相乾的人多事……”蘇赫這剛一開口,掌櫃竟然急的想要上前來捂他的嘴……
自己也覺得此舉甚為不妥,掌櫃笑得就很有些尷尬和無奈,“兩位……還是去一下的好。”
好字上,他重重的衝素不相識的蘇赫和林靜姿皺了皺眼眉。
嘿!
蘇赫與林靜姿對視一眼,奇了。
……
吃喝了也不短的時候,蘇赫就壓根沒瞧見到這一排雅間有人進出過。
過了正午飯點兒,這一招鮮裡本也就沒幾桌人在。
走至最裡面的一間,掌櫃衝他二人一拱手,低聲道,“就是此處,兩位進去便是……”
言罷,那間屋子裡像是有他極為忌憚的人物,一抹身,這胖掌櫃就踮起腳尖,碎步邁開匆匆開溜了……
就在此時。
門開了。
門內長身站著一人,面容素淨,一襲青衫,一副書生打扮。他看著蘇赫二人點點頭,仰首笑道,“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相請不如偶遇,二位,請。”
蘇赫上下打量此人,不認識。
林靜姿向屋裡探身一瞥……
她的心就猛得提到了嗓子眼。
那裡面的人……她認識!
猛的拽了一把蘇赫的衣袖,她剛要開口……
身後一個雅間的門開了,出來三個人。
林靜姿咬了咬牙……
又一個雅間的門開了,依舊是出來三個人。
林靜姿細眯起了雙眸……
最後一個雅間的門開了,出來的還是三個人……
她頓時泄了氣。
僅從這肅立在門側九人那精悍的身材,步出房門的姿態看,不用問,均是一等一的軍中好手。
門內那人穩穩當當的再次開聲道,“不才李子楓。征西大將軍白方朔,白大帥已經恭候二位多時。”
白方朔!
裡面竟然坐著白方朔!
只聽白方朔三個字,蘇赫的身形不由得一抖。
滅族之痛,猶如刀尖刻在心頭,從不敢輕忘。
師尊坐化在被火焚的哈爾密王城!
父王,族人,那美哉如畫般的蒲類牧原……
盡數毀在此人的鐵蹄之下!
正所謂仇人見面份外眼紅,蘇赫此時恨不能生啖其肉!
於是乎。
他不由得……
仰天大笑。
當即也不再看林靜姿一眼,他抬腿便一步邁入屋內……
蘇赫瞪大了眼睛。
他看得清楚。
雕花風屏前,檀木八仙桌後,一位白袍罩身的清瘦中年男子,安靜的如一株傲雪青松,不苟言笑的也正在看著他……
蘇赫一時間有些疑惑。
他面色似乎依舊掛著些許北地風塵,深邃的目光中難掩一絲倦意。周身上下卻絲毫嗅不到殺伐之息,甚至與陰狠、暴戾無緣,更像是一位坐在案前,手摯卷冊,閱經讀史的中年儒生……
這便是白方朔?
這就是那位封疆大吏,一方諸侯,手握邊關重兵,一言便決萬民生死……率邊騎孤軍深入天山北麓,旌旗所向,鐵蹄疾進,一舉屠滅蒲類全族,火屠王城,帶來無邊浩劫,下手極盡毒辣狠戾之能的征西大將軍?!
……
腳步匆匆的緊隨著蘇赫進了屋,林靜姿生怕他激怒之下做出什麽傻事……
房門輕輕閉了。
李子楓緩聲道,“大帥在座,兩位還不叩拜,更待何時?!”
蘇赫冷笑著衝白方朔拱了拱手,“久聞白大帥威名,今日得見大帥真容,實在三生有幸!”
“至於叩拜……”蘇赫緊盯著白方朔,“我與公孫兄皆是域外之民,拜天地,拜天神,卻沒有叩拜大夏將軍的道理。”
“放肆!”李子楓低呵一聲,便搖步走到白方朔身側……
白方朔來回打量著面前的二人,一言不發的只是擺了擺手。
李子楓見狀,也就不再多言,他只看著林靜姿微微一聲嗤笑,“公孫兄……”
李子楓向一旁踱出一步,“那面具戴著想必也不舒服,林右使還要真人不露相?揭了去吧……說實在的,我對林右使的顏容頗為心儀,如今這副獐頭鼠目的模樣,著實有損右使在李某心中的形象。”
言罷,他便背負雙手,與白方朔一起靜靜的看著……
白方朔的目光,始終盯在蘇赫臉面上,不犀利,無波瀾,就只是一直盯著。
與林靜姿對視一眼,蘇赫不由得笑了,伸手便小心的揭下自己的那副人皮面具,“我就說了這玩意戴著有些刺癢,撓也撓不透,還悶的慌……你瞧,還叫人看破了……簡直尷尬。”
“繼續撓啊,還不就是你總撓啊撓的!”林靜姿揭下面具便瞪了蘇赫一眼,她望向李子楓道,“邊軍果然了得,怕是這一路之上我們的行蹤李虞侯也摸的清清楚楚嘍?”轉而衝白方朔躬身施禮,“卻不知白大帥專程候在此處,是要我輿圖處做哪般使用?”
“專候……到不至於,想你林右使的身份還夠不上大帥專候吧……即便是紀司正駕臨,有我這虞侯出面相迎也堪堪夠了。”李子楓又道,“路勘圖引、刺探消息自然是要仰仗輿圖衛,其他的麽……呵呵,我邊軍的間子可不比輿圖衛差, 至於看破……”李子楓頗為自得的笑了笑,“林右使可聽說過從前江湖的千面?”
“那個奸淫擄掠的采花賊人,千面?”看著他此刻的作態,林靜姿頓時恍然大悟,“難不成……”
啪。
一聲輕響。
李子楓掌中折扇一開一合,在手裡打了個旋兒,“哈哈,便是在下。蒙大帥不棄,如今在大帥帳前做了虞侯……所以林右使那傳自東夷的易容之術,在某面前無異於班門弄斧,不過是一眼看破的雕蟲小技爾。”
“嗯。”林靜姿深以為然的點點頭,“看來邊軍果然是藏龍臥虎,蛇鼠一窩……”
李子楓絲毫不以為然,“李某之過往,著實不堪!承蒙大帥不棄,卻也不勞林右使譏諷。今日既然偶然撞見,大帥便想請右使過來一敘,有件事大帥頗感興趣。”
已然如此,林靜姿也沒什麽好說的,再向白方朔一躬身,“林某知無不言。”
李子楓手中折扇一指蘇赫,“這位,便是林右使此次遠赴北狄拿回的人犯?”
總是這位虞侯開口問話,白方朔卻始終不置一詞,林靜姿已是十分不耐,“我拿回的,就一定是人犯麽?”
李子楓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難怪看林右使與這位似乎關系不淺的樣子。”
……
“既然不是人犯,輔政王親命向導司輿圖處派林右使出馬,拿回的此人又是誰?”
一道不緊不慢,有些冰涼,不帶任何情愫語調的聲音,在雅間內響起。
白方朔直到此時,方才首次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