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乾瘦枯萎的頭顱,應聲向他轉了過來。
轉的很慢。
那枯瘦的脖頸,好似經年不用,將要鏽死的車軸在咯吱嘎吱的強行轉動。
他的那死魚一般的雙眼向外翻突著,骷髏一樣的頭顱上皺起了層層疊疊近似有千百道的褶皺。
他似乎想要笑上一笑。
他應該的確是在笑。
卻從來沒有人,可以笑到露出全部的牙齒。
他可以。
那已經薄如紙皮般的嘴唇,翻疊了上去……
“坐下……才是……半步僧,起身……便是……軒轅破。”
他口齒不清的含混道。
他已經足足有十年沒有開口講過話。
軒轅破?!
這三個字,卻叫郭俊儀耳邊好似響徹一聲炸雷!
他絕對沒有看錯,這就是那位被稱為活死人的怪和尚!
安西邊鎮裡的人都知道,法華寺的塔林裡有一位常年枯坐的半步僧。
寺裡的塔林與他這一隅書塾僅僅隔了一道牆,郭俊儀當然沒有那些信善般無聊,專門跑去看過這位怪和尚,但他閑暇時節,也會去寺裡轉一轉,不經意的也曾經路過瞥見過這位半步僧。
然而,他竟然就是軒轅破?!
拜火教護法長老,那位令中原江湖聞風色變的軒轅破……不是早就死了?!
據說被數位大威能聖者聯手誅殺在域外荒原之中?
郭俊儀驚得不由得接連倒退兩步……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一個罩著鸚哥綠錦袍,圓滾滾的身影。
……
張得水沒有絲毫猶豫。
他早就已經意識到不能繼續在這個屋子裡呆下去了。
作為一個癡肥的胖子,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而且他的直覺,已經不止一次救過他的小命。
他覺出來,今天這些事兒都不對,這一灘渾水他壓根就趟不得。
他是一名輿圖衛。
然而,他此刻隻想做一個活著的輿圖衛。
當然,在眼前這個怪人突然出現的一刻,是不是輿圖衛也已經是無關要緊了。
重要的,是先活著。
屋裡的所有人,只有他看的清楚,這位一副枯骨也似的怪人究竟擁有何種駭人的身法。
他就是軒轅破!
張得水當然知道軒轅破是誰!
他自然是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麽……
他滴個乖乖,法華寺裡的那個坐枯禪的活死人……居然就... ...
是傳說中的那個大魔頭!
郭俊儀,林右使,黑風,密令,都去他碼的吧!
張得水耳邊炸響‘軒轅破’這三個字的當時,他拔腿就跑。
這些年他早就黑下不少銀錢,只要跨出這道門檻去,只要遠離這灘髒水,只要活著……天大地大,在哪兒他張得水也都能成為張掌櫃。
張得水,對自己很有信心,他輕功很好。
他確實是稍微胖了一點點……
他卻故意就是要吃得這麽肥!
不會有人知道,即便他體肥如豬,他那輕身功法全力施展開來就是這般如魚得水!
他以與他的身形完全不相符的速度,飛也似的躥了出去,就像是一道粗重的閃電!
咦?
他忽然意識到好像有些什麽不對?
邁出門檻之際,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
他壓根不記得自己何時竟然功法突飛猛進,
可以離地而飛? 卻是倒飛?!
像水中遊魚般的……向後倒飛!
下一瞬。
他感覺自己好像重重的撞在了一棵樹上。
此時屋內僅剩的三個人,均是目瞪口呆的大張著嘴。
林靜姿率先俯身在地上,張口吐了起來……
那種自心底裡泛起的惡心,竟然讓她麻痹的肩膀都不由自主的抽動著。
她大口的吐著。
不顧一切的吐著。
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然能夠吐得如此暢快淋漓……如此快意……
郭俊儀下意識裡也想跑,可是眼前出現的這一幕,讓他隻覺得自己背後的脊梁好像瞬間就被人抽了出去。
他突然就失去了所有氣力。
向後一靠,好在背後是牆。
他軟塌塌的用手肘撐著牆……卻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然而那個骷髏般的頭顱依舊面對著他,那雙死魚般突出的雙眼還在盯著他看。
軒轅破那原本樹皮一樣乾枯的臉面,正在目視可見的逐漸回復著血色。
一些奇怪的東西,一下又一下的在他那枝葉經脈般虯突盤踞著的血管中上下湧動著。
他確實是在笑。
他的笑容逐漸的充實,飽滿,生動起來。
甚至於他乾枯的肌膚都已經回復了幾分光澤。
……
吃東西,原本應該是一件令人很愉悅的事兒。
軒轅破此時就正在吃東西。
然而,吃,這個字,用在這裡就很不準確。
很不合時宜。
很煞... ...
風景。
因為……他沒有用嘴。
他只是伸出了一隻血肉枯竭的手。
凌空抓著張得水的後頸……
那豬一般肥壯的張得水,小雞似的被他如此抓著。
奇怪的是,不知道為什麽,張得水身下滴滴噠噠的淌下許多液體。
有些腥臊。
有些汙臭。
關鍵是,此時的張得水,眼見得,瘦了。
他瘦的很快。
原本撐得圓滾滾的鸚哥綠罩袍,已經很不合身,顯得空蕩蕩的。
以至於很輕易的就被拔了下來。
軒轅破將生機盡失的張得水隨手丟在他自己淌下的那一灘汙漬中,根本不去再看上一眼。
接著便套上了那一件罩袍。
他好似還沒有吃飽,所以他緊盯著郭俊儀。
……
“前輩……您……這是,吃飽了吧?”
這簡單的一句日常問候,卻是破了音兒。
因為郭俊儀知道自己面對的確實是那位已經在江湖中消失很久的邪道高手,那位令無數江湖好手命喪當場的魔教護法長老……
瞬息間便被吸幹了脊髓精血的張得水……就是此人身份的最佳佐證。
這吮血吸髓的邪魔功法,除了魔教長老軒轅破還能是誰!
郭俊儀瑟瑟發抖的向後縮了縮了身子……
他緊緊的貼在牆壁上。
因為他確實嚇壞了。
他像是嚇壞了。
他實則嚇不壞。
下一刻,郭俊儀便發動了。
筆出袖。
一道銀光如流星瀉地,頓時化為萬千銀毫。
一團霧蒙蒙的毫芒,向著軒轅破激射而去!
一發動,郭俊儀便是全力施為。
他不能再等。
他已經意識到在軒轅破這樣的老魔頭面前,他等不到任何所謂的時機。
他心裡很冷,顯然這個老怪不知為何竟然認識蘇赫……既然這個老怪不讓蘇赫死,那麽在張得水之後,被吃掉的便只能是自己。
他無法逃。
他只能賭。
他賭這枯坐數年不動的活死人已絕非當年叱吒江湖時的軒轅破。
他賭這老魔頭這麽些年生機枯損,遠不是當年殺人無算的巔峰狀態。
所以他一出手,便盡數射出全部的銀毫。
千百根。
郭俊儀腰身一弓,雙腳蹬踏在牆壁上,使出全部勁力,筆在前,身在後,勢如疾矢般殺到軒轅破的近前。
銀筆揮灑。
他凌空便疾書一個“弑”... ...
字!
用他最為寫意的草書!
弑,便是殺。
這便是他極少示人於前的殺招。
天乾為十,猶木之乾,強而為陽。地支十二,猶木之枝,弱而為陰。
弑字十二畫,暗合十二地支,十二道殺招,至陰狠絕!
郭俊儀化身於漫天銀芒之中,以身為筆,金鉤鐵畫,一字呵成!
凌空的那個‘弑’字,如羚羊掛角,毫無滯懈,渾然天成,向著軒轅破轟然襲到。
中了!
郭俊儀心中狂喜。
那千百道銀毫,盡數釘在軒轅破身上。
弑殺十二筆,凌然落在軒轅破的周身十二處經脈命門之上!
軒轅破,那恢復了些許光彩的死魚之眼,竟然顯露出一絲欣賞之意。
他枯坐十年。
未曾料到,將起身,便在這區區邊鎮之中遇到如此高手。
於是,他極為鄭重的出手硬接。
……
如同撲火的飛蛾,漫天的銀毫簌簌落地。
飛蛾既然撲不進火裡,所以銀毫也扎不進軒轅破此時身上的那件鸚哥綠錦袍。
枯手接銀筆。
銀筆在郭俊儀手中揮灑了十二畫,那隻乾枯的手此時卻輕松的握住了筆的另一端。
然後便向郭俊儀的懷裡送了過去。
郭俊儀身在空中,雙腳尚未落地,眼見得筆接在軒轅破手裡,也並未感覺有大力襲來……
然而他的手,他的胳膊,卻根本無法阻擋。
那好像根本已經不是他的手。
反倒是極為聽話的順著軒轅破的力道,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眼睜睜的看著筆杆在自己手裡冒出了頭,接著便插進了他自己的心窩裡。
這一切發生的極快。
郭俊儀卻覺得是那麽的漫長。
他仰天倒地。
心口上插著他的銀筆。
“太多……花哨……可惜了。”軒轅破頗為遺憾的看著郭俊儀,口齒不清的提點道,“如若……將那十二畫……合為一筆,你……或許在老夫面前還有一擊之力。”
郭俊儀頓悟了然,但已經來不及。
他根本不欲去看這個老魔頭一眼。
在生命的最後一息,郭俊儀側過臉,望著蘇赫。
“我是一個落第秀才……不過你誤會了,我是真得想做好一個書塾先生……為孩童開蒙……我始終,教的很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