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載灃的團跑了第一,人人犒賞五十兩。
隨即又有將令到,明日第一,賞銀六十兩,後日第一,賞銀八十兩,往後日日便就這個數兒。
全軍群情高漲,這一日的辛勞頓去。軍中將士均是摩拳擦掌,只是個跑,又不是上戰陣,就有銀子拿……還能把人跑死不成!白得的銀子!
甚至那位田把式周彪都磨磨唧唧的蹭到蘇赫近前,特意問了嘴,他帶上親軍跑贏了算不算……
當夜便就歇在山腳下,赤焰率蘇赫的衛隊四下裡值守。全軍飽餐戰飯,早早就地歇息,大將軍說的明白,隻睡三個時辰,全軍就乘夜出發。
此次出征急行軍,給養估計要到潼關之下才能供上,是以全軍皆帶乾肉條,取自蘇赫的北狄行軍之法,有肉,這已然是近衛軍的闊綽。
蘇赫同羅載灃的弟兄們一起在篝火旁啃肉條喝熱水,張挺這才知道這位大將軍他老人家不過是位為雙十年華的年輕人。
白炎的死士便就隨時在蘇赫周遭護衛著,卻就讓一眾陷陣營的弟兄們個個都低下了頭……
他們似乎見過蘇赫身旁的這些死士。
人雖認不下,可那種眼神,他們見過!
邯城之下,便就是這幫殺神破了他們的陣。
張挺的陷陣營,人數並不多,不過三千之數,卻是竇佔奎軍中精銳。
可他們哪裡是那幫死士的敵手……
旁人在戰陣上,即便死戰也是為了求活,可這些亡命之徒,上陣就像是只求速死,根本令他們無法抵擋。一伺被撕開了口子,隨即湧上來的近衛軍鐵騎便就是一味的殺戮……
邯城一役陷陣營確實打得硬氣,在主將張挺的帶領下戰損了七成兵力依舊死戰不退。最終活下來,當了俘兵的,也就堪堪七百余。
白炎便就認出了那位在人群中從不低頭的張挺。
死在這位秦地大漢手下的近衛軍將士可不是少數……白炎尤其識得他那兩道異常濃重的黑眉。當日裡也正是白炎在馬上飛身一刀,震飛了這位陷陣營主將手裡的那柄精鐵重鐧。
他只在蘇赫身旁耳語幾句,蘇赫那顯得饒有興致的目光便就打量在了張挺身上。
張挺便知道自己再無可避,大手撥開企圖擋在他身前的兩位弟兄,重眉倒豎大眼圓瞪,噌的站起身來。
蘇赫在羅載灃身旁並未起身,只是看著他道,“大名鼎鼎的惡虎如今在我軍中,可還習慣?”
張挺那八尺高的身量晃了晃,面對近衛軍鎮軍大將軍卻未見絲毫懼色,他的聲音如洪鍾一般,便就朗聲道,“某坐不更名,站不改姓。陷陣營張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隻管衝我來!”
“那又為何化名張順?!”羅載灃一步便護在蘇赫身前,不禁皺眉問道。
張挺面露不屑的隻望向他身後的那位年紀輕輕的蘇赫,“被俘之時尚在昏迷之中,張順之名不過是弟兄們隨便給某安的名字。”
隨著他的聲量,周遭便呼啦啦站起了百十位,皆是身形高大的秦地漢子……
此間頓時便就亂了。
始終隨在蘇赫身側的正是付煙生。
他亦是一身黑氅在身,早就做了蘇赫的貼身侍衛。
手裡的那柄清風重劍,便就駐在了身前。
周彪當即如臨大敵,身邊親衛和白炎死士蜂擁而上,將蘇赫護得結結實實……
“這裡是近衛軍!”蘇赫不緊不慢分開身前眾人,起身踱步而出,“要殺還是要剮,
自有軍法在上。你若無異心,我也不能妄殺一人。” 蘇赫聲音一沉,“你如今是我軍中弟兄。你我之間並無冤仇,戰場廝殺也是各為其主。所以,我並沒有要殺你的理由。”
他指著張挺問羅載灃,“他如今……”
“隊正。轄五十人。”羅載灃當即回道。
周彪在一旁額頭上隱隱見汗,“是末將失察之過!”
“都散了,各自歇息。”蘇赫大大的伸個懶腰,又對張挺道,“那就屈尊你這位惡虎暫且做好這個隊正。潼關之戰若能立下戰功,你那七百名弟兄便依舊置於你麾下……咱們近衛軍也弄個陷陣營玩玩。”
“當真?”張挺不由得眉頭一皺,質疑道,“將軍容得下我們兄弟聚在一處?!”
蘇赫隨意擺了擺手,“軍中從無戲言。只要奮勇殺敵,你們聚在一處又如何?只要不給我玩嘯營叛軍那一套,又有何容不下的。”
頓時原陷陣營一幫弟兄相互偷望的眼神中皆暗帶著喜色。卻早被身旁的老兵們一一記下了容貌……
……
子午道,白方朔的邊軍這一口下去,非但未討到絲毫便宜,卻險險崩掉了一嘴的牙……
蜀軍,卻是一根他未料到的硬骨頭。
嚴峻傑,正是這根骨頭上最硬的那一截。
谷道伏擊戰,打的便是出其不意。
戰略意圖,戰術指揮,白方朔的邊軍執行的異常徹底。
他們在山道兩旁掩伏的非常隱蔽,蜀軍並未有絲毫察覺。白方朔令下之時,暴風驟雨般的滾木巨石便就自山道兩側滾滾而下……
泛起的煙塵,遮天蔽日。
隻這突如其來的一通亂砸,至少就要數千蜀兵的命去。
乘此良機,棄馬步戰的邊軍嘶聲呐喊著自山谷兩側蜂擁而下。
按白方朔私下計較,此一擊大功告成,蜀軍慌亂之下必將奪路而逃,隻自相踐踏便就會在這谷中折損大半。
他勢要嚴峻傑的蜀兵埋骨子午道!
然而出乎邊軍意料之外,待他們攻入谷中,待得煙塵散去,等待他們的卻是好整以暇,臨危不亂的蜀軍陣列。
身在谷中的蜀軍,雖然一個個灰頭土臉,顯得狼狽不堪,但他們卻紋絲不亂……
好似死在他們身邊的並不是他們的袍澤弟兄,而是毫不相乾的路人……
他們反倒像是已在此處等候了邊軍多時……
白方朔反倒是愣了。
他尚來不及調動部署,蜀軍與邊軍接戰了。
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
上來便就是一場極為慘烈的白刃戰。
頓時就血肉橫飛,不多時匯聚出的一道血溪便順著山谷地勢潺潺流下……
谷中狹窄。
並無多少騰挪余地。
蜀軍的戰力亦出乎邊軍的意料,極強。
然而強則強亦,令身在谷中的邊軍愈感無力卻並非如此……
而是蜀軍的那股硬氣。
砍倒一個,接上一個。
死一個,便頂上一個。
十萬蜀軍,竟似綿綿不絕,就好像可以如此這般下去,直到地老天荒,直至最後一人……
……
白方朔當即便退了兵。
他不是怕了。
也不是就此崩了。
相反,白方朔非常的冷靜。
他是舍不得……
他這近十年,省吃儉用,處心積慮的也就捯飭出這麽點家底兒……
他的大志未償,如若麾下七萬精騎隻此一役便就盡數陷在這子午道,他還拿什麽去重振山河匡扶社稷。
白方朔退的絕不拖泥帶水,退的沒有絲毫猶豫。
他哪裡會知道,蜀軍之所以會如此硬氣,正是因為前征西大將軍嚴峻傑,便身在陣戰前列。
……
自兩側山上滾落的圓木石塊,卻就叫嚴峻傑大吃一驚。
他不由得心中暗罵堂叔嚴守製,實在無能之輩!
他已出漢中,率兵步入子午道,他此次攜精銳步勇出蜀,為的就是要與嚴守製合兵一處。他絲毫未料想到在嚴守製治下的秦地,竟然會遭人伏擊。
他甚至拿腳後跟想一想便立即明了,膽敢在秦地向他展開攻勢的是誰人的兵馬,除了那蛇鼠兩端的白方朔又有何人!
他已屢次密書嚴守製,要他千萬留意白方朔的邊軍,嚴守製的回書總是信誓旦旦的要他放心。言那白方朔已退兵隴右,牢牢守住甘涼一帶,待他們發動之際便會提兵為援共謀大事,以騎兵之利橫掃豫北平原。
卻如何?!
白方朔的邊軍竟然突然出現在了子午道向他襲來!
前來接應他大軍的那名秦軍郎將便就在他馬前,嚴峻傑激怒之下抬臂一槍就將他拍在一根滾木之下……
銀槍在手,嚴峻傑雙臂左右翻飛,不知挑飛了多少滾木落石,終就是無奈……他的身形高高拔起之際,胯下坐騎便就在一塊巨石之下被砸為肉泥……
他就頂在陣前。
死戰不退。
他也不能退。
他只要退後一步,他麾下的兵馬便就完了……
這條子午道便就會是他嚴峻傑的葬身之所!
將軍都在拚命,哪裡有蜀兵膽敢退卻,唯有在將軍身旁奮力廝殺。
前軍便就如此拚死頂住了。
在這狹窄的谷道之中,死一人頂上一人,牢牢的站在將軍身側。
嚴峻傑麾下諸將,皆是當用敢戰之人。
眾將各自死死護住屬下,任由得滾木礌石如瀑般落下,卻不叫蜀軍有絲毫亂起。
便就讓十萬蜀兵,在谷道中有若鐵板一塊。
……
直待邊軍退了,嚴峻傑駐槍而立渾身浴血,依舊是巍然不動。
他面上那隻獨眼,泛出絲絲寒光。
於身前身後,堵塞谷道層層落落的死屍渾然不顧。
他不禁放聲狂笑,傲然道,“某家與白方朔那廝不同!智將……”
他重重的衝一旁淬出一口血水,“智將便只能躲在大軍身後,某家從來便就是置身軍前!”
……
嚴峻傑作為嚴守臣長子,自幼飽讀典籍,知書達理,可謂京中出名的少年才子。所有人均以為嚴守臣要培養此子走文臣之道,為一代權臣霸相,繼嚴氏一脈。
嚴峻傑年方十五,便少年從軍。
眾人驚詫之下,沒有人知道嚴守臣此舉之深意。
嚴氏雖是自軍中起家,然而以嚴家之勢,嚴守臣將其長子送往軍中,派往遠在西南邊陲之地的蜀地,著實令人匪夷所思。更不論放任次子嚴俊卿,拜師學藝隻走那遊俠之道,甚少在京中露面……實在令京中朝臣大跌眼眶。
嚴守臣這是要自掘一脈?!這是在向景帝表明,他隻願做一介純臣?
可他從來是一位純臣麽?!
無人能懂。
嚴峻傑更是不懂。
年少之時,他百思不得其解,探究多年也不知父親此舉到底所意為何。
難道說,父親終就要他棄武從文,從此文武雙全,繼承他一代權臣的衣缽?
隨著年齡增長,他卻也不想懂了。
他年逾不惑,他已然靠自己,成就雄霸一方的封疆大吏。
雖是借嚴家之勢,嚴峻傑卻是由一名小兵,歷經多少戰陣,才苦熬至這撫遠大將軍之位,他可謂實至名歸。
他是靠自己打出來的。
初到蜀地,他手無縛雞之力,十五歲方師從舅公李靖。他從此放下心儀的書卷,拿起銀槍,在舅公家裡,在軍中,苦練殺敵之術。
蜀地之南,從來不穩,自古便是彝人之地。
前後兩任彝王,皆可稱得起是雄主。厲兵秣馬,統禦兵馬十數萬,治下偌大的地域尚不滿足,總在窺探蜀地之繁華。
嚴峻傑自十八歲起,便率麾下蜀兵,在李靖的大力扶植之下,與彝人往來征戰百余場,保得蜀地無恙。
他時而悍然出兵禦敵於外,時而委曲求全與彝王帳下的各部洞主結好,周而往複,始終將彝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便就在十年前,嚴峻傑終於準備停當,他勾連實力最為雄厚的兩位洞主,親率大軍五萬突襲彝王所在。那一仗,卻就激起彝人之心性,憤而反抗。也正是在那一役之中,一支流矢奪去了嚴峻傑的左眼……使他成為蜀地周遭令人聞風喪膽的獨目將軍。
蜀軍大勝。
嚴峻傑親手斬下彝王的頭顱,彝人其余各部不敵,紛紛納降,或者南逃而去,至此一役方畢。
嚴峻傑此戰大捷,轟動宇內。在大夏,可謂立下開疆裂土不世之功!
他當即升任鎮守西南的撫遠大將軍一職。
他也終自一位羸弱的少年書生,憑自己智勇雙全、馬快槍疾,位至大夏名將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