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道一役之後,白方朔面色如常。
為人所不察的是,他在深深自責自己的輕敵之誤。
善思已過,是他一貫的長處。此時他的余光望向身側的李子楓,心中未免遺恨,自己確實太過托大,想要鯨吞嚴峻傑的蜀兵……
他便就應當依李子楓所謀,擇子午道險峻之地,待蜀軍行進過半,覓兵線中段突襲之,前後用巨木亂石將山澗封死,再以火攻之計,燒盡中軍萬余,隻斷嚴峻傑一臂足矣。
如此蜀兵必亂,前可於谷口圍堵剿滅之,後可在漢中入口處盡屠,徐徐圖之嚴峻傑必敗。
可恨,自己竟犯下貪功冒進的兵家大忌!
然而令他絕未料到的是,他引以為傲的邊騎精銳,突襲之下竟然未能撼動蜀軍的戰陣!
嚴峻傑和他的蜀步,竟然如此強軍!
他果然小看了天下英雄。
白方朔絕非妄自菲薄之人,既然退,他便退的絕不拖泥帶水,他急令邊騎後撤,加速繞道儻駱道,意圖於子午谷谷口圍堵蜀軍,再戰嚴峻傑。
然而儻駱關道,對騎兵而言路雖較子午道好走些,臨近黑水峪一帶卻有嚴守製治下秦兵數道關卡……
白方朔面上不顯,心中卻似火燒……
李子楓在馬上側望他一眼,便見得白方朔那一貫白皙的面龐上,隱隱已泛青意。
“大將軍莫急。”李子楓出言勸道,“霍剛將軍的兵馬已在儻駱道中,秦兵的關卡不足為慮。”
“這山道之中,馬匹實在走的太慢!”
“將軍,此時宜慢不宜疾。”李子楓望向他的眼中,如一潭秋水般沉寂。
白方朔心中頓時便穩了下來,他便衝李子楓笑了笑,衝一旁的親軍小校令道,“傳令下去,全軍緩行。”
李子楓緩言道,“是這個道理,咱們畢竟比蜀步來得快些。在這山道之間一味趕路,恐傷馬足。兵士們也要緩一口氣。”
“我所慮之事,即便在谷口堵住了蜀軍,如若嚴守製的秦兵自西都來援,又當如何……”白方朔對李子楓未有絲毫隱瞞。
“大將軍,只需見機行事便是,多慮無益。”李子楓想了想又道,“且看蘇將軍的兵馬是否能趕來此間以為援手。”
“我白方朔豈有指望他人之時?子楓此言差矣!”
……
“未料想這嚴總督竟是如此指望不上!”蜀軍副將張國棟恨聲道,“便就在他治下,在這秦地之中,白方朔那廝的兵馬竟能肆意往來,他竟然未能覺察!”
嚴峻傑的眼角抖了抖,“他怕是還以為白方朔站在咱們這一邊……是以失了防范。”
“是人都知道他與白方朔往日裡便極為親厚……”張國棟不由得搖頭歎道,“他怎麽也不會想到,白方朔居然反了水。”
嚴守製畢竟是他堂叔,嚴峻傑也無意再言他之過,當即令下道,“派一隊輕兵,火速趕往西都,將此間之變報於嚴總督。請他速派兵馬馳援子午谷口接應。”
頓了頓,他依舊不放心,又道,“提醒他密切關注潼關左近的一切動向。潼關不得有變,潼關一失,大事去矣!”
接續又令道,“後隊派人速返蓉都,著我舅公李靖提兵進漢中為我軍後援,加派人手嚴守陽平關,以防白方朔斷我軍糧道。”
“全軍提速,倍行趕至子午谷,不能讓白方朔堵在前頭。”他不由得冷笑道,“倒要叫白方朔看看,在這山嶺之中,是他的騎兵跑的快,
還是我蜀步走的疾!” 嚴峻傑麾下的步軍,大部皆是他當年突襲彝王的精兵,能征善戰,山嶺之地對他們而言,如履平地一般。
對此,嚴峻傑極有信心。
他的蜀步之強,絕非徒有虛名,便就讓白方朔見識見識吧!
……
蘇赫出兵第四日的傍晚時分,便有葛振堂的夜不收自潼關打馬疾馳而返。
探馬帶回的消息,當即就讓蘇赫及眾將心中一沉。
西都的三萬兵馬,在嚴守製之子嚴岩的率領下,已至潼關。
於一日之前,便開始猛攻關隘。
潼關守將顧明遠懇請蘇赫火速進軍馳援。
火速……
還如何火速。
一聽這火速,新軍主將周彪便暗下急的滿嘴是泡。
連續三日的急行軍,每日隻將歇三四個時辰……除了屙屎尿,喝水吃飯都在路上解決,自昨日起,已陸續有新軍將士撐不出了。
到此時,新軍已疾行四日,四百余裡。
軍中已經開始死人了……
活活累死的。
大軍一路狂奔,至少有兩成的兵卒已經落在了後面。
周彪滿面黝黑,臉上早已開始褪皮,嘴唇紅腫得高高撅起,這位向來執行軍令不折不扣鐵打的漢子,在蘇赫身旁垂首啞聲道,“將軍,照這麽下去,即便趕到潼關……只怕弟兄們也已經沒有戰力了……”
蘇赫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身在軍中,又如何能不清楚新軍此時的狀態。
他緩步在軍卒之中……
那些拿冷水擦腳,更換綁腳襪布的弟兄們相互依著,隨時就要昏睡過去。
一張張風塵仆仆的面龐上,橫七豎八的裂著口子,唇際間都如枯木一般,熬的雙眼通紅,滿滿皆是倦意。
這一路之上,有跑到吐的,有累趴下的,有一跟頭栽倒便就再也起不來的……
將士們確已累到了極致。
見他到了近前,一個個掙扎著便就要起身,蘇赫衝他們連連擺手。
心下一橫,暗自咬牙,蘇赫當即返身來到陣前。
招來眾將,蘇赫沉聲道,“我知道將士們已經累極。但如若潼關失守,咱們這一路的辛勞便沒有任何意義。複奪潼關,只會讓我軍傷亡倍增,況且即便我軍全力猛攻,此次咱們輕裝而來,並無一應攻城器械,屆時能不能再將潼關奪回來……”蘇赫搖搖頭,攻城掠關,他並不擅長,也可謂從來沒打過,對此他毫無信心可言。
道理,都懂得。
一應將校均將目光投向蘇赫。
那一道道視線中,除了疲憊,倦意,還有著格外的堅毅。
周彪舔了舔唇際,他的嗓吼間沙啞的已近無法出聲,“將軍,那便沒什麽好說的,我這就讓全軍即刻出發。”
“不就還有三百裡,拚了!”
“行百裡者半九十!此時不搏,前功盡棄,將軍下令吧!”
一時間群情激奮。
蘇赫心下妥慰,他看著身前眾將卻搖了搖頭。
蘇赫抬步來在軍前,內息鼓蕩之際,衝全軍朗聲道,“弟兄們辛苦。如今之勢,大夥都清楚的。所以,話不多說。此刻,我要三千人。”
蘇赫的聲音,卻就讓全軍上下皆可聞聽。
只聽到大將軍要三千人,軍卒們相互對望,不知道大將軍所言何意。
“三千敢死之士。”蘇赫繼續言道,“這三千死士,即刻隨我出發,晝夜不歇。走完這三百裡,趕到潼關立即參戰。”
“這很難做到,我也不知道即便如此拚死趕到,潼關還在不在,大夥還有沒有一戰之力……但沒別的辦法,我只能這麽做。所以,不強求,隻憑自願,沒有賞銀。自忖能撐得住的,願意同我一道去的,出列。”
蘇赫話音落下,全軍當即一片死寂。
這就是要豁出命去了。
只怕便是要活活跑死在路上。
即便真能跑到潼關,一刻不歇,立即上陣……這不是簡單咬咬牙就能做到的。
若說一擁而上上陣廝殺,靠的是一股勇決之氣,心一橫,殺一個夠本,殺兩個算是賺一個……生死,那往往也不過是睜眼閉眼的工夫罷了。
可大將軍此時要的三千人,那就勢必從站起身來的這一刻起,就要懷著必死之心,再不能有絲毫盼著活下來的心思了。
……
羅載灃的拳頭攥了又攥,攥出了一手心的汗。
他的腿在不住的打抖索……不是累的,也不是嚇的,他是內心激蕩之下抑製不住的抖了起來。
這一刻,他想了很多。
他想回鄉裡,看看大姐。
他捎回家裡的銀子,大姐都收著了沒,她有沒有找到個好人家,有沒有給自己生個胖大侄兒……
他想在鄉裡走上那麽一遭,他想要鄉裡鄉親都看看,他羅載灃此刻已是聖上親軍近衛,是一名校尉了。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在父母的墳頭上一柱香。
他想要跟墳裡的母親說上一句,她癱在炕上,指望的他的前程……他做到了!
羅載灃緩緩抬起頭來,他的腿已然不抖了,他手心的汗已然乾透了, 他望向了那個人,他的大將軍。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誰給的。
他不過是個莊稼漢的兒子,他也沒怎麽讀過書,但他知道知恩圖報的道理。大將軍的恩,他得還,那麽此刻,到他還的時候了。
拿手撐地,羅載灃勉力的想要起身之際……
“大將軍的意思,是同這三千死士一道去?”
羅載灃的團裡,有人冷不丁的出聲道。
聲量裡帶著濃重的秦地口音。
蘇赫的視線隨即便掃了過來,他也不去分辨是誰人出聲,只是咧嘴笑道,“你不要想太多,我隻告訴你知道,登上潼關的第一人,必是我蘇赫。”
那人對蘇赫此言,絲毫不以為然,那八尺高的身量霍然站起,“我會看著的。既然如此,算我張挺一個。”
他再不發一言,僅是傲然的緩緩側臉向後望一望,便就大步來在軍前。
便就在他這一望之下,軍中幾乎同時便站起了七百余人。
七百多條秦地大漢。
皆是從前的陷陣營兵將,他們有一個算一個,一個也未落下。
似乎對此並無任何的意外,張挺甚至根本就未回身再望一眼,他隻大步來在蘇赫身前,躬身叉手道,“大將軍當日所言,可否提前兌現。”
蘇赫點點頭,“這七百人,暫歸你統領。如當日所諾,此役之後,陷陣營即刻成軍。”
“謝過大將軍!”張挺隆聲道,“也請大將軍莫要多心,我與這幫弟兄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如若再死一回,隻想死在一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