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倒叫這些俘兵出了風頭!”
“嗎的!當我們陌刀老卒都是吃乾飯的?!”
噗!
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重重的淬在一旁。
羅載灃將將站起身來,呼啦啦隨在他身後,調入新軍的陌刀衛一個個便跳將出來。
“有我們陌刀衛在,還輪不到你們耍些威風!”
陌刀老卒,在新軍之中大都充任低級軍校,他們這一起身,屬下的兵卒也紛紛站起身來……
蘇赫這一望去,倒有些頭疼,竟是過半數的新軍都要隨他同去……
“將軍!這麽鬧可不成!”周彪見狀大搖其頭,嘶吼道,“哪裡有全軍主帥以身犯險的道理,我是新軍主將,理應由我帶隊前去!”
蘇赫便同他緩聲道,“潼關只靠這三千死士和我的親軍遠遠不夠。原定進軍時間不變,你要督率全軍在三日內務必趕到……後面的弟兄也要一個不落的全部都帶過來。”
他扶住周彪的肩頭,“我走之後,便要靠你了。這副擔子不輕。”
當即遴選體格出眾的三千兵勇,連同蘇赫的親軍兩千騎,乘夜開拔。
這一路去,兩個時辰一換,步軍上馬歇息,親軍下馬趕路。
便只是苦了那些個坐騎。
眼見得自己的愛馬在不住的掉膘,蘇赫的親軍之中許多將士眼眶就都濕了。
此時卻也顧不了這許多,五千人,向著潼關方向急急趕去。
一夜疾行。
天剛放亮,便夜不收自潼關風一般迎面趕來。
傳來的消息卻是潼關守將顧明遠,被敵軍一箭正中前胸……顧將軍身負重傷,卻依舊在關牆上死戰不退……
潼關已近守不住了。
兩個時辰之後,又有探馬來報!
嚴守製之子嚴岩手下掠關之將正是竇佔奎!勢要一雪邯城之恥,竇佔奎率領士卒不要命的一味猛攻潼關,此時已在城下搭起雲梯箭樓,將要攻上關牆了。
付煙生胸中焰騰騰的按捺不住,他忍不出對蘇赫言道,“大將軍,不若我提馬先去看看。”
赤焰也有些急眼,“此處距潼關已不足百裡,我帶著親軍快馬先去助潼關一臂之力。”
蘇赫頓了頓,卻隻向探馬問道,“葛振堂此時在何處,附近可有其他秦軍的動向?”
“報將軍,我們夜不收抵達潼關之後,來不及撒開查探就被顧將軍邀入關城之中協防。葛將軍此時負責東門一帶的防衛。秦軍大部正在猛攻地勢低些的北門、西門兩處……附近的秦軍動向……尚且未知……”一身疲憊之極的探馬自知夜不收此次未盡職責,不由得垂下了頭來。
蘇赫便望向付煙生、赤焰二人,緩聲道,“依速前行便是,急不在這一時。這是要上陣殺敵,個人武力再強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如若隻拚武力,我一人去便是了,也輪不到你們。”
蘇赫向赤焰令道,“你率親軍三百,分十隊,向西北、西南方向撒出去,查探百裡之內是否有大股秦軍出沒。再派十人隊,回去接應周將軍大部,將此間情形詳細告訴他知道。咱們在潼關匯合。”
赤焰當即領命而去。
不遠處的張挺聞聲,默默的點了點頭。
他竟未料到,這位雙十年華的大將軍,竟然如此穩當。
張挺不禁心中暗歎,緣何於此,實在前半生所托非人……
心下計較之下,張挺決意也不再藏私,他邁開大步來到蘇赫面前叉手施禮,
“大將軍,我有話講。” 見蘇赫點頭,張挺用腳掃平地上的沙土,手裡拿根枝條,在地上寥寥幾筆便畫出潼關所在的方位、關城形製。
他這位秦地漢子,原來本就是家鄉潼關左近張家莊,他對潼關再熟知不過。隻幾句便講明潼關要竅所在,“潼關北臨大河,南依高山,關城依山而建,依地勢呈西北低,東南高之勢。”張挺拿枝頭重重點在潼關東門處,“東門面臨晉、豫二州,從來便是入關之鎖,為潼關之重。顧將軍顯然對牆高八丈,寬三丈的東門極為放心,便隻讓夜不收鎮守此處。”他抬眼望向蘇赫,“說不得,這最令他放心的地方,便就是至險之處。”
“你的意思?秦軍遲早分兵攻打東門?”
張挺點點頭,“竇佔奎其人,最愛用險。”
蘇赫便也不再說些什麽,只是揮臂進兵。
……
再一個時辰之後,便見得一騎迎面顛沛而來……
馬上騎手,尚未到軍前,身子一歪便栽落馬下。
眾人一擁而上,將其扶至蘇赫近前,此人渾身血跡斑斑,眼見得便就不行了……
勉力的半靠在羅載灃身前,他一張口,便就自嘴角湧出一股殷紅。
再要扶他,他隻擺了擺手,慘聲道,“秦兵……繞至東門……葛將軍已登關牆參戰……往後……再無探馬來報……”
費力的抬臂抹淨嘴角的血跡,他的眼中突然綻放出一絲異樣的光彩,他抬眼望向蘇赫,“葛將軍……托付小人帶一句話……給大將軍……”
蘇赫便就蹲在他的近前,“你說。我聽著。”
他深吸一口氣,言語間便再無斷續之意,“請將軍莫忘當日之諾。他日北狄鐵騎犯我中華之際,望將軍能保我大夏山河無憂。”
言罷,他這一口氣吐盡,雙目圓瞪,當即氣絕。
蘇赫無言。
他脫下身上那件黑皮大氅,輕輕蓋在這位尚不知名的夜不收身上。
張挺這一眼望去,卻不知為何,自己的喉頭哽了哽。
他只見到,鎮軍大將軍蘇赫這身黑氅一去,身上隻余一套與普通兵卒一模一樣的短打冬衣。
這位秦地漢子莫由來的低下了頭。
原來這位蘇將軍,卻果如羅校尉當日所言,他與他們這些廝殺漢一樣,都是人。不是那些蹲在他們頭上屙屎尿的黑心貨!
隻這在其他人眼中平平常常的一幕,便就讓張挺胸中一隆,他覺得,到此時,自己這條命賣的值了。
……
最後不到一百裡。
羅載灃已經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是哪兒不舒服,他近似已經無法去體味舒服這個詞兒到底是何意。只要下得馬來,就覺著身後的那柄陌刀,已經重愈山。
他已根本邁不動步。
再也扛不動身後的這座山。
但他還在隨著隊伍前行,他是飄著的……
卻是張挺,一把攙住了他的臂膀。
這位秦地大漢,腰板依舊挺的很直,卻也已經是氣喘如牛快要力竭。
知道羅載灃在瞅著自己,他也未低頭看他,僅是費力的張口道一句,“待我不行了,便輪到校尉拖著我走。”
羅載灃一句話也沒有講。
也無需講。
至此刻,除了生死兄弟之間那份厚重的情誼,也再沒甚好說的。
全軍皆是如此。
你攙著我,稍後便是我拖著你……
實在扛不住的,已經意識開始模糊的,尤不願放棄。他們舍不得再耗費身邊袍澤僅存的體力,有那硬氣的,便盡最後一絲氣力將馬尾挽在臂上,任由戰馬拖在地上前行。
拖也拖不動的,便自爬在道旁,用生命中最後的時光,望著大軍遠去……漸漸的垂下頭,再無聲息。
親軍的戰馬,累死倒斃了百余匹。
五千悍卒,便就如此,向著潼關,挺近。
……
長河落日圓。
當潼關映入眼簾的那一刻,蘇赫不由得愣住了。
洶湧的大河順著山勢自北而來,與渭河匯聚一處,再向著東方奔流而去。
在夕陽之下,群山照面,如若一眾陡然而立的上古巨獸,乍然便出現在眼前。
依稀便就望見一座宏偉雄關,在金輝之下,北瀕長河,南依高山,險厄峻極的聳立在天地間。
這便是潼關!
這般壯懷激烈的景致, 撞入眼眶的那一刻,四下都為之一靜。
然而下一瞬,驚濤拍岸的雷鳴聲中夾著著喊殺陣陣便就轟然襲來!
此刻無需再說什麽。
五日疾行八百裡為的就是一件事。
這件事,此刻便就要做。
潼關東門就在眼前。
東門之下,秦兵如麻。
戰鼓如雷。
八丈高的關牆之上,雲梯如藤,不知多少兵勇正在蟻附而上。
如此……便是關已破。
蘇赫未回頭。
他沒有回望身後的近衛軍一眼。
他牢牢盯著關前之陣。
一聲呼哨。
火龍駒嘶鳴聲起,當即越眾而出,如龍而至。
蘇赫翻身上馬之際,劈山在手。
隻斷喝一聲,“隨我殺敵。”
……
赤焰的三百騎探馬已然出現在遙遙夕陽之下。
蘇赫的親軍,白炎的死士,皆在馬上緊隨而去。
兩千騎。
便就在此時,榨幹了坐騎最後一絲腳力。
三千步勇,個個腳步沉重。
他們已來在關前,卻拿什麽去戰……
這個問題,已不再是一個問題。
因為他們此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一樣東西。
那便是自己的性命。
……
落日西下。
群山皆黯。
唯有長河東去。
更晚些。
待得明月初升。
輝映得雄關之下,刀光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