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誠玉,大赫。
他識得那把劈山刀。
那是他的叔父,王爺完顏洪烈的刀。
完顏昊,疑惑。
既然是他叔父的刀,為何此時會在這位蘇赫手裡。
可是他們還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刀法。
他們還是頭一回用自己的眼睛,理解了血肉橫飛這個詞。
很生動,理解的很透徹。
他們自那絢麗奪目的千刀之中,看到了北刀的刀意。
是以完顏誠玉與完顏昊對視一眼,二人便同時邁前一步。
“你是北刀什麽人?”完顏誠玉問道。
蘇赫不欲作答,僅是淡然道,“你們是北刀的弟子。”
“你的刀法,不錯。”完顏昊道。
“你們二人,準備一起來?”蘇赫問。
“其實我不是很想領教你的刀法。”完顏誠玉道。
“因為你的刀法已使盡,你已不能全力施為。”完顏昊補充道。
“所以?”蘇赫看著面前的兩位完顏。
“所以……”完顏誠玉與完顏昊對視著笑了笑,他似乎頗為遺憾的說道,“你已經不值得我們出手。”
“不值得我們出手,我兄弟二人便不會出手。”完顏昊補充道。
往往就是這樣,一個不怎麽喜歡講話的人,一旦開口,就會令人覺得很不舒服。
完顏誠玉與完顏昊,顯然就是不怎麽喜歡講話的兩個人。
完顏誠玉與完顏昊對視一眼,雙雙退後了一步。
完顏誠玉向身後一騎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鐵佔將軍,請吧。”
……
月下的草原上,已至不止千騎。
月影之中,騎軍黑鴉鴉的散漫出一大片,似乎一望無際。
人馬皆諳。顯然一貫律法苛厲,治軍甚嚴。
這其間,便有黑曜軍大部。
他們從黑風寨而出,橫掃北狄牧原南北,翻越阿爾泰山,轉戰漠南蒙真西東。
從秋至夏,歷經百戰。
他們曾經是蘇赫的親軍。
他們如今是巴蓋烏的親衛。
他們始終是拿命吃飯,所以面對的是誰,他們根本無所謂。
即便面對的是從前他們的大當家,黑風。
狂獅鐵佔,一貫黑臉。
此時在月光下,他依舊是黑著臉。
他提馬上前,看著馬前已然是搖搖欲墜的血人蘇赫。
“當年你來到黑風寨,只有十五歲。大王子木沙既然派你來當寨主,我們就知道,他其實不是很喜歡你。”
“我和大哥的關系一向不怎麽親密,他確實有些討厭我這個有著夏人血脈的四弟。”
“當時的黑風寨有三位寨主。”
“是的。夜宴之上,我與老孫頭聯手,砍下了其中兩位的腦袋。是因為你們不想讓我活下去。”
鐵佔的臉,便黑的有些發紫,“你始終就搞錯了。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對刀頭舔血的馬匪來說並不會有什麽威脅,不想讓你活下去的是你的大哥木沙。”
蘇赫便點了點頭。
鐵佔緩緩拔出了腰袢的烏茲點鋒刀,“我當時沒有死。”
“你當即就放下了刀。所以我沒有要你的腦袋。”
“我放下刀,是因為我確實敵不過你。我後來去了黑窯,與這些弟兄們終日在不見天日的黑窯裡勞作。我之所以不願意死,等的就是今天。你當日砍下的那兩顆腦袋裡,有一顆是我哥哥的。”鐵佔用刀尖遙指著草地上索倫的屍身,
“他對我而言,就像索倫對你。” 蘇赫亦是回首,看著索倫……他久久得閉上了眼睛。
蘇赫的言語間,便有些黯然,“這些年,你心裡想必很苦吧。”
鐵佔的臉,黑得漠無表情,“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所以一個苦字,未免太過輕巧了些……我想這種滋味,你現在就能體味。”
泛上心頭的苦楚,難以描述,蘇赫看著雄獅鐵佔,“我們算是認識了很久,你這是頭一回同我講這麽多話。”他歎了口氣,“這就是所謂因果報應了……讓你等了這麽多年,實在抱歉。”
就在鐵佔的馬前。
就在鐵佔的刀下。
他挺直了身子,“之前我總以為,我不能死。我還有許多事要去做……然而今天我終於明白,沒有誰是不可以死的。請你放馬過來吧。”
鐵佔重重的點點頭,“即便現在,我怕是依然敵不過你……可是我有千騎。你放心,你死之後我會將你和索倫葬在一起。你比我好些,我死之後怕是沒有人會為我做這些了。”
“謝謝。”蘇赫拎起了手裡的刀。
面對威能境,蘇赫有一戰之力。
然而烏蘭確實不是一般的威能境。
戰烏蘭,蘇赫已盡全力。
此刻,面對鐵佔和他的騎軍……
蘇赫不知道,劈山此時能否破千騎。
……
鐵佔緩緩舉起了手裡的刀。
身後千騎,一片抽刀之聲便打破了這個寧靜的草原月夜。
……
“等!”
又有不知多少騎,自遠處疾馳而至。
隨著隆隆的馬蹄聲,響起了一聲低吼。
蘇赫遙望。
他便笑了。
“我以為,你不會來。”蘇赫對巴蓋烏慘笑道。
巴蓋烏陰沉著臉,一言不發的環顧著周遭。
他便看到了草地上,索倫的屍身。
順著巴蓋烏的目光,蘇赫道,“這就是你要的。索倫死了。”
巴蓋烏僅是冷笑,“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你如果不來,索倫就不會死。”
他隻望了蘇赫一眼,他的目光始終在四下搜尋著什麽……
“人呢?”他沒頭腦的問了蘇赫一句。
“什麽人?”
“阿南。她在哪裡?”
蘇赫便是一愣。
“阿南已是本汗的女人。把她交出來,我留你全屍。”
蘇赫下意識的四下裡望了望,聽巴蓋烏話裡的意思,阿南自汗廷跑了?
“我從未見過阿南。”蘇赫看著巴蓋烏,“可我見到了你。”
言罷,蘇赫就似一陣風,向著巴蓋烏凌然殺到!
他渾身浴血,帶著血腥之氣,劈山在前身在後,即便他已氣力不濟,五步之內他勢取巴蓋烏的首級!
這麽做,隻為索倫!
他早已看得清楚,完顏兄弟二人尚在巴蓋烏十步以遠。鐵佔雖在,他絲毫不懼。蘇赫催動周身僅存的內息,他已化身憤怒金剛,掌中劈山當即便是一個破字。
卻如何能夠……
自巴蓋烏身後的數騎之中,一道黑影如同鷹隼般自馬上疾掠而下。
一隻白淨的素手。
從劈山旁側擦過。
抵至蘇赫胸前,五指輪轉隻一爪,便撕下巴掌大的一塊血肉……
化爪為掌,輕拍之際……
蘇赫當即便飆出一口血箭,倒飛了出去。
她面罩黑紗不見面目,她甚至腳未著地便凌空返身,複又端坐回馬上,冷冷的喝一聲,“找死。”
至此,完顏兄弟二人一動未動,他們僅是瞅一眼巴蓋烏身後的那道身影,目光中皆有忌憚之意。
她便是胭脂。
一個自小眼光中便只有北刀的女人。
為了能讓北刀看她一眼,隻三十來歲便已窺大威能門徑。
胭脂天賦極高,她亦是域外無人敢惹的瘋女人。
她之所以很有些瘋狂,是因為即便如此,北刀對她始終未有一顧。
胭脂心死。
從此她便需要一個男人。
她要一個真正的男人。
在她眼裡,北狄可汗巴蓋烏便是這樣一位真男人。
此時她未對蘇赫痛下殺手,僅僅是因為巴蓋烏此時還不想蘇赫死。
……
巴蓋烏冷眼看著搖晃著身子,自草地上爬起身來的蘇赫,“讓阿南出來,否則我要你碎屍萬段。”
蘇赫抹去嘴角的血跡,只是笑了笑,“那你還等什麽,來吧!記得切碎些,但凡有拳頭大的一塊,我也要蹦到你嘴裡,噎死你。”
“不……不要。”
隨著這顯得有些較弱的聲響,皎潔的月光之下,遠處的山崗間,步出一騎。
雪白的嘶風獸上,坐著阿南。
她的身量,較以往高挑了很多。
她著白衣。
左目白瞳。
銀白的辮發。
踏著月色,在草原上緩步而來。
正如同月下的精靈一般。
胭脂看到她,便冷哼一聲。
……
駐馬在蘇赫身側。
任由嘶風獸喜逢舊主,拚命的將口鼻蹭在蘇赫的胸膛脖頸處。
阿南輕聲對巴蓋烏言道,“大汗,你不要殺他。”
神色冷厲的看著阿南,巴蓋烏肅聲道,“我竟未想到,你會為了他逃走。你已是我的女人,你以為他還會要你?!”
阿南搖了搖頭,她什麽也不想說,她只是拔出了那把點鋒刀。
她將曾經是蘇赫的這把刀,抵在胸腹間,“你要殺他,我也會死的。”
巴蓋烏聞言不禁放聲大笑。
“本汗帳下多少女人,死你一個又算得了什麽……沒有人可以要挾本汗!”
“我可以的。”阿南將刀尖向下挪了幾寸,正對著腹部。
“嗯?”巴蓋烏眉峰一皺,遲疑的看著她,“你這是何意?”
“大汗至今未有子嗣。”阿南手中的刀鋒已破衣襟,“那麽這個孩子,不要也罷。”
“住手!”巴蓋烏驚吼一聲。
“住手!”蘇赫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他衝著阿南搖了搖頭,“阿南,你不用為我如此。不值得,真的不值得……你還小,你還什麽都不懂的……當初我將你帶至帳中,只是因為你是個髒乎乎的小女孩……沒別的心思。”
阿南看著他,“我現在不是小女孩了,而且我已經很愛乾淨,每天都有洗浴的。”
“這很好。”蘇赫指著巴蓋烏,“回去吧。回他那裡去,沒事的,他曾經是我二哥,我知道他絕對不會為難你的。”他怒視巴蓋烏一眼,“說話!”
巴蓋烏轉瞬就笑了,笑得人畜無傷,“阿南……只要你沒有騙我,果真有了我的孩子……你就是本汗的合敦!跟我回去,等孩子生下……不!”巴蓋烏大手一揮,“明天!明天我就召集此時在那達慕的北狄所有部落,明天咱們就成婚!我要為你舉辦草原上最盛大的婚禮!”
然而阿南卻好似什麽也未聽到。
她根本不在意蘇赫和巴蓋烏都說了什麽。
她的手很穩。
刀很利。
刀尖已然繼續往下刺破了衣衫,刺在了她白皙的肌膚之上。
“你上來。”她對蘇赫輕聲道。
蘇赫痛苦的閉上了雙眼,“阿南!不要這樣!”
“阿南。”巴蓋烏的面色頓時恢復如常,“你要繼續這麽做……我會讓大祭司那霸死得很痛苦,慘得天神都不忍垂目。”
阿南平靜的看著他,“你已經用這個惡毒的方法讓阿南成了你的女人……這法子使一次就可以的。這一回,不管用的。”
“好!”巴蓋烏大聲道,“你只要回來,我當什麽都未發生過……我放他走!”
阿南對他搖搖頭,“我不會信你的,我自己會送他走。你不答應,我就和孩子一起死。你若派追兵,我就和孩子一起死。他若死在蒙真,我就和孩子一起死。孩子和我在一起,你是沒有辦法的。”
於是,她依舊對蘇赫重複著之前的那句話,“你上來。”
刀尖已見血。
“住手……你住手吧……阿南……那也是你的孩子……”巴蓋烏抑製不住的仰天怒吼一聲,如虎嘯,似龍吟。
事關他的子嗣……
雄渾無懼如巴蓋烏,不敢賭。
他甚至不敢賭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
“蘇赫!你給我——好。好。活。著!”
北狄汗王的這一聲狂嘯,久久的回蕩在草原的夜裡。
月兒彎彎。
月色依舊。
皎潔的泛著些寒意。
如玉。
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