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站起身。
當他站起身的那一瞬,四下裡便轟然一片戰刀出鞘,箭上弦的響動聲。
蘇赫環顧周遭,巴蓋烏的護衛親軍至少千騎。
隨即他便笑了。
這千騎,皆是從前黑風寨的黑曜兵。
當先一騎的那張黑臉,蘇赫再熟悉不過,正是狂獅鐵佔。
刀箭在手,千騎黑曜兵整齊劃一的向蘇赫垂首致意。
當他們隨即抬起頭來。
當蘇赫的視線自那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龐上掠過,只看他們此刻那毫無波瀾的眼神,他心下了然,他們已大不同。
他們此刻,已然是歷經沙場,自死人堆裡活下來的百戰精兵。
“你不該來的。”面對千騎,蘇赫恍若無視,他隻對巴蓋烏道,“我接了索倫就會走。”
巴蓋烏目視著他,“不該來的是你。你不來,索倫還能活下去。你既然來了,很多人都會死。”
蘇赫聞言目光便是一凜,“索倫也是你的七弟。我和其他人也再無半分乾系。”
巴蓋烏搖了搖頭,“索倫是珠蘭夫人的兒子。至於其他人,既然赤焰三人會去找你,難保還有人會有這樣的心思。這樣的事兒,我絕對不能容忍。”
“索倫身上和你一樣流淌著阿爸的血脈!”
“但不純淨。”巴蓋烏沉聲道,“夏人終究不可信。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清楚。”
蘇赫歎了口氣,“我以為你不會變成這樣的。”
巴蓋烏漠無表情的僅僅是笑了笑,“我絲毫沒有變,只是我如今是北狄的可汗。我不能讓我的族人有再次覆滅的危險。”
蘇赫解下了背後的刀帶。
巴蓋烏懷抱雙臂,看著他將刀拎在手裡,“你顯然不是要向我獻上你的刀。”
蘇赫搖了搖頭。
“以一人對千騎……你怎麽會變得這麽蠢!”巴蓋烏抬了抬手,“聽說你如今很了不得……”
騎隊之後便推出了數具碩大無朋的床弩。
那兒臂粗細的弩箭,在日頭下輝閃著爍爍寒光。
“我身邊的國師韓先生實在是一個妙人。他打造的這神機弩,只要鎖定氣機便例無虛發,即便是面對大威能聖者亦可一戰。你可以試試。”
“這是你專門用來招呼我的?”
“哈哈!你未免太過托大了!此弩隻用來對付今後戰陣中的大夏軍中高手。如今用來招呼你,且只不過是順帶手而已。”
蘇赫此時的神情便有些黯然,他不想這麽做,卻不得不內心掙扎著開口道,“其實……用不著這麽麻煩。我此刻只要拿下你,就可以的。”
巴蓋烏緩緩的衝他點了點頭,“想不到,你我兄弟二人,也終有刀兵相見的一天。”
面對蘇赫手中的刀,他毫不防備的索性轉過身去,望向汗廷所在的湖畔。
當即!
騎陣中,一將手擎鐵槍,飛馬而出!
“大汗親衛,鐵槍烏蘭。”話音方落,一股衝天戾氣便自他周身突現。
蘇赫皺了皺眉,這位烏蘭顯然是威能境的高手。
卻又有二人,自湖畔左右緩步而至,距離巴蓋烏十步方止。
此二人,皆是蒙真貴族打扮,一身裝束甚為奢華,他們根本不欲望一眼蘇赫,隻對巴蓋烏深施一禮,便各自目視他方,一副心不在焉的作態。
蘇赫眉鋒一皺,他竟然根本看不透此二人的修為。
“完顏誠玉,完顏昊。北刀完顏洪烈的子侄。
”巴蓋烏回過身來,“這樣的高手還有幾位,你不必一一見過,只需要知道他們定可保我性命無憂,這就夠了。” “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絲毫的機會?”
“機會?”巴蓋烏朗聲大笑,“蘇赫,打小我就知道你!給你機會,你也下不了手!你的身體裡流淌的盡是夏人的血脈,你不是狄人!”
“你如此自信?!”蘇赫的眉峰皺起。
“所以當日在蒲類湖畔,你警醒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斷然不會將北狄交在你手裡。這北狄的汗位,只能是我巴蓋烏的。”他的話語中顯露著無以倫比的自信。
蘇赫點了點頭。
知他者,莫過於巴蓋烏。
所以他緩緩的將劈山複又縛於背後。
巴蓋烏滿意的點點頭。
“如若說要在你面前展示我如今的實力?這未免太過乏味。”巴蓋烏隻輕輕揮一揮手,鐵槍歸陣,兩位完顏貴戚無聲退下,甚至親衛千騎都退了個乾淨。
“知道你來,我特意疾馳四百裡趕回來,其實只是想與你喝一杯酒。僅此而已。”
蘇赫靜靜的看著巴蓋烏,他方到此刻才算是認真的打量著巴蓋烏。
“這個天下,能與你對飲一杯的人,確實不多了。”
“果然還是你懂我。”巴蓋烏一伸手,“請,你我兄弟二人汗廷一敘。”
蘇赫隻身未動。
“如果只是喝酒,哪裡都是一樣的。不是見不得你汗廷的金碧輝煌,我的時間真的不多。”
“那,就在此地。”
“此地甚好。”
……
巴蓋烏親自去馬鞍旁解下一袋酒囊。
拔開酒塞,仰首便自灌下一口,遞過給蘇赫。
蘇赫亦是灌下一口,酒囊中卻不是馬奶酒,而是至醇精釀。
酒烈似刀。
自嗓吼刺入胸腹間,卻轉瞬化為了繞指柔情。
兩位北狄兒郎,蒲類穆松之子,此時喝下去的是酒,湧上心頭的卻是無盡的哀傷寂寞。
“你可以問了。”蘇赫歎出一口酒氣。
巴蓋烏亦是半倚半坐在土埂之上,拿手肘支著身子,卻只是說道,“想不到,這裡確是要比在汗廷中來得舒服自在些。”
“你已經多久沒有這般舒服自在?”
“自你走後。直到此刻。已經很久。”
“這麽說,我似乎成了你的心病。”
“最大的心病。”巴蓋烏手裡拿著酒囊,他看著蘇赫開口問道,“你在大夏究竟發生了什麽?”
蘇赫索性躺倒在草地上,“我想知道,你為何會這麽問。”
“你既然來了,便是想要了卻一些很重要的事。不然你不會來。你要帶索倫走,但是你想見人的是我。”言罷他擺了擺手,“你無需辯駁,最懂你的人,是我。”
蘇赫便仰望天際,歎出了一口氣。
“你可以說了。”巴蓋烏飲下一口酒,“我隱約感覺的到,你說完之後,我們便不再是兄弟。”
“是的。你聽完之後……我們便不再是兄弟。”蘇赫接過酒囊,“你確定要聽?”
“北狄的可汗,不需要聽。”巴蓋烏傲然說道,“但是……巴蓋烏需要。”他看著蘇赫重重的點了點頭。
微風起處,青草搖曳。
巴蓋烏問的很少。
蘇赫講的很多。
於是酒囊在此時依然是兄弟的二人手中來回的流轉。
於是日頭便就在兄弟二人沉悶的低語間,漸漸的西落。
……
巴蓋烏久久的沒有言語。
他此時的面龐上,已漠無表情。
晃了晃酒囊,他隻說了句,“空了。”
蘇赫點點頭,“我也說完了。”
巴蓋烏便霍然起身。
夕陽之下,他偉岸的身軀在草地上拉出一道極長的暗影。
“關於你的身世,還有誰知道。”巴蓋烏沉聲問道。
“除了你,只有我與他,再無旁人。”
“他?”巴蓋烏隨即便已了然,這個他自然是那位大夏的景帝,天下的共主,偉大的博格達汗,“所以,從此以後,族人的血海深仇已與你無乾。”
“我……不知道。”蘇赫頹然道。
“你應該聽的出來!我並沒有在問你。”巴蓋烏猛然回首,他細眯著雙眼看著蘇赫,“我已經明白,大夏二皇子殿下此次來,看來也不是為了要見我,而是要向你自己表明心跡。”
蘇赫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或許是吧。”
巴蓋烏頓時仰天發出一聲爆笑。
“不知道……或許是……”他衝著蘇赫極其輕蔑的搖了搖頭,“這般模棱兩可的話語,實在是不應該出自我北狄兒郎之口。”
“此刻,我方才明白,我確不如你。”蘇赫坦言道。
“站起來!”巴蓋烏厲聲道。
他重蘇赫怒喝道,“站到我的面前來!”
他的一雙大手,重重的按在身前蘇赫的肩頭之上,是那般的沉穩,有力。
“即便你身上流淌著夏人的血,可是你生長在北狄!你是草原的兒子!直視你的命運,不要辱沒了養育你的阿爸!不要辱沒了養育你的蒲類湖!”巴蓋烏言罷松開了蘇赫的肩頭,轉身踏開一步。
他背對著蘇赫,一字一句的說道,“你可記得在蒲類湖畔……當時的我趕回蒲類,目睹滅族的慘狀,已徹底的變成了一個廢人。當時你同我講,北狄是時候擁有自己的汗王了……便是這一句打醒了我。”
他緩緩的轉過頭來,久久的凝視著蘇赫,沉聲道,“蘇赫,你我終有一戰。”
蘇赫回望他的眼神漸漸的火熱了起來。
“到那時候,你知道的,我對你絕不會手下留情!”巴蓋烏的面目已是冰寒如鐵,“我希望,你也能這麽做。”
蘇赫颯然一笑,“如你所願,北狄的可汗。”
“哈哈!隻為你這一句話……”巴蓋烏那雄渾的笑聲赫然一斂,目視著輝映在夕陽的金光之下,幾近一望無際的汗廷,他低喝一聲,“帶過來。”
蘇赫便是一愣。
煙塵起處,幾名汗廷親衛,牽著兩匹馬疾馳而至。
衣衫襤褸的索倫端坐馬上,來回的摩挲著將將被解開捆綁繩索的雙手,他驚詫的望著蘇赫,大叫一聲,“四哥?!”
……
“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巴蓋烏漠無表情的目視著夕陽的余暉,卻不望這兄弟二人一眼,“一炷香之後,我的追兵即刻啟程。你們兄弟二人是死是活,便由天神來決定吧。”
他隨即邁開大步,走向湖畔那無比輝煌的金帳汗廷。
“如若你果真能活著回到大夏……”巴蓋烏的腳步猛然頓住,“我非常期待與你戰場相見的那一天,你千萬不要令我失望。”
他回身,猿臂舒張,指著蘇赫怒喝道,“不要讓阿爸,讓蒲類王穆松失望!”
言罷,他便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