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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疾》第17章 先令其狂
    第二天,晨光依舊。

  天並未塌下來。

  蘇赫這一夜很辛苦,但他證明了自己行,而且很行。

  林靜姿自府門前離開的時候,回身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

  隻她這一笑,他便伸手扶了扶牆。

  他搞不懂,究竟是不是因為她身懷東夷秘術的原因?還是因為他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行?

  她那瘦小單薄的身子,怎麽會有那般近似無窮盡的活力……

  都說夏人的女子是水做的,蘇赫覺得,她不是水,是海。

  “走了?”蘇赫倚在門前問。

  “走了。”她回首,衝他嫣然一笑。

  “常來哦。”

  “不來了。”

  “你說過,要對人家負責的。”

  “那你現在還行不行?”

  蘇赫當即閃身進了門內。

  身法之飄逸迅捷,實屬世間罕見。

  他便看到,府內眾人一個個臊眉耷眼的偷眼瞧著他,都好似有些幸災樂禍的。

  他板著臉痰嗽一聲,沉聲道,“都散了。”

  他徑直回了二進的庭院。

  身後便響起一陣陣竊笑。

  他這才意識到,收回了扶著牆的手,卻下意識的又扶上了腰。

  ……

  林靜姿笑著離開了他。

  她便就這般迎著晨光笑著。

  笑著落了淚。

  “別了,蘇赫。”

  淚水肆意的自她的眼眶中奔湧而下……

  “我不會再來了。”

  自滿眼的淚痕中,她看到了七彩斑斕的天色……

  “我也沒有辦法的。”

  她心中的那根刺,好似扎得更深了些。

  “我隻恨,我不是景子……”

  迎著朝陽,林靜姿的心中卻是一片晦暗。

  “這一夜,便就是我唯一能給你的。”

  她便向著和煦的清晨,踏進了無邊的黑暗。

  “蘇赫,對不起……”

  ……

  軍機處已形同虛設。

  值此多事之秋,軍機處已經有數月未有一道明諭下達樞部。

  誰來操持國政?自有輔政裕親王蕭仲康。

  他一改以往朝堂之上佛性養生之作態,閣內各處奏呈,處理起來殺伐果斷。他頻頻出入養心殿,三道旨意終於明發上諭,昭告天下。

  著,征西大將軍白方朔,率邊軍入甘陝平亂。

  著,神威軍統領金守武率軍入直隸,嚴防各路亂軍進逼京城。

  著,撫遠大將軍嚴峻傑率蜀軍出川,抵禦西戎吐蕃西進之兵。

  面對如今蕭仲康咄咄逼人之勢,嚴守臣始終不置一詞。

  他按時上朝,按時退朝,勿論與誰言及如今之事態,他只是要各地府兵嚴防死守,令亂民知難而退。在他意下,各路亂軍成不了什麽氣候,待風頭過時,分而滅之並非什麽難事。

  蕭仲康在各種場合對嚴守臣的言論不過嗤之以鼻。他始終認為時至今日,各路亂軍並未打出什麽像樣的旗號,亂則亂矣,這亂象其後必有深意。既然禍起甘陝,就該調集邊軍,將所謂大秦軍絞殺在甘陝境內,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已有清流直諫彈劾甘陝總督嚴守製,稱其總督任上一味貪鄙毫無作為,投機鑽營廣結朋黨,入則讒言自媚,出則肆其奸宄,甘陝治下百官畏之,莫敢言其過者,雲雲。

  好像很多人忘了,或者選擇性的忘了,甘陝總督嚴守製乃是一等忠襄公嚴守臣的胞兄。

  ……

  是夜。

  閑賦在家的前文淵閣大學士呂方呂靜亭,背負著雙手由管事引入裕親王府花廳之時,廳中兩位府中優伶略施粉黛,正在流鶯啼轉的清唱著一出戲本。

  蕭仲康便在靠榻之上微闔雙目,一邊淺酌幾杯,一邊點指在榻幾上應和著平仄曲調。

  “咄!”呂方當即大喝一聲,“值此亂民禍亂社稷,朝綱崩壞國難之時,王爺如何能在此優哉遊哉。嬌妾在前,美酒在懷,作那商女之態!”

  蕭仲康聞言,睜眼之際看著是他,便撫掌大笑,“靜亭前次蒞臨寒舍,已遠在十年之前。此遭深夜造訪,要做那不速之客,一見面便言語鑿鑿,這是動了再度入仕之心,還是有何教我?”

  呂方這才躬身施禮,亦是笑道,“見得王爺這許多年風采依舊,靜亭便心下安妥。此時叨擾,不過是來跟王爺討一杯酒喝,千萬莫怪。”

  蕭仲康起身相請,“靜亭當世大儒,請都請不來的貴客,何怪之有。卻隻欲與你品茗便好,誰人不知與靜亭兄飲酒乃是世間至為無趣之事。卻不知多年未見,靜亭如今已修成一杯不倒?”

  “哈哈,王爺果如當年般快人快語,如此……王爺請。”

  “請。”

  ……

  請入的卻不是這花廳旁側的茶舍。

  呂方似對這王府甚為熟稔,二人把臂言歡,便向那府苑深處的書房而去。

  ……

  書房內,早有下人備好上等茗茶。

  茶香繚繞其間,二人對向而坐。

  “如今能入我這書房之人寥寥,靜亭算一個。”

  “這皆是王爺抬舉。”

  “不知今夜,你是為自己而來,還是為他而來?”蕭仲康輕笑道。

  “王爺知道的,齊尚書如今在樞部的位子上也不好做。我與齊甄出身魯地,相識多年又有同鄉之誼,是以很多時候也是無奈。然則此次叨擾,非是為齊甄而來。”

  “那便與他無乾,靜亭有話請講當面。”

  看著蕭仲康,呂方端茶自飲,放下茶盞這才開言道,“今日來,隻為那三道旨意。”

  蕭仲康看著呂方輕笑,卻不談旨意之事,“能入我書房者,便可無話不可談。想當年,靜亭亦是我這府中常客。我請問靜亭,這天下可曾亂了?”

  呂方年逾六旬,老矣。

  當年官至文淵閣大學士,也曾在內閣行走,他與蕭仲康私下裡交往甚密,又與齊甄情同手足。無奈十來年前,齊甄依附嚴守臣官拜樞部尚書,從此與蕭仲康形同陌路……久而久之,呂方夾雜其間自覺再難做人,是以最終退仕在家,漸與這二人斷了往來。

  如今時局令呂方心下哀之,驚聞三道旨意……是以今夜他痛定思痛,還是決意要來這裕親王府走上一遭。

  “如何不亂?”呂方不解的問道。

  蕭仲康笑了笑,“靜亭飽讀詩書,可曾見過如此亂局……自齊甄處,想必靜亭早已所知甚詳。我隻問你,那大秦旗下的竇佔奎,何人?”

  “竇氏乃甘陝豪門,至於這竇佔奎……”呂方搖了搖頭,他對此人一無所知。

  “竇氏,平谷縣望族,隴右豪強已百年。竇佔奎,字擎宇,鹹平二十七年鄉試,位列第九。其子竇纓,在當地州府那是橫著走的人物,鬧市縱馬傷人?即便果真如此,區區平谷縣縣衙就敢拿他?”

  呂方點點頭,“王爺一貫憂國憂民果然所知詳實。就此事王爺所慮如何?”

  蕭仲康便繼續說了下去,“按說當夜縣衙未將人放回也是應有之意。可這位竇舉人,不入縣城或者州府見官盤桓此事,隻聞聽派去的管家言說竇纓被打的奄奄一息,便糾集鄉團家丁三百余圍了縣城要人?”

  蕭仲康笑著搖了搖頭,“如若這竇佔奎果然是如此品性之人,以靜亭看他當年能中舉否?莫不成讀的那些經史之論這麽些年都拿去喂了狗?再後來便更無稽……那個扔下城頭的腦袋,是不是竇纓的,暫且兩說。”

  呂方細思之,不禁眉峰皺起,“按著王爺的分析……”

  “靜亭家鄉魯地,亦是詩書傳家的大族。如此亂局之下,呂氏一族無恙否?”

  呂方如實答道,“尚未有家書傳來言說此事。”

  蕭仲康似乎早知如此,“又或者,靜亭聽聞哪個世家被所謂亂民蟻軍洗劫一空,族破人亡?”

  “這個……”

  “或許有。也不過零星個案,我亦詳查過,無非借機尋仇滋事。靜亭可曾在史書上見過哪一朝哪一代的亂民不動世家望族,不搶劫財物開倉放糧?”蕭仲康端起一杯茶,撫休撫休的吹著浮茶,“世家穩固,士族無憂,這天下亂則亂矣,卻又何亂之有。”

  呂方垂目不語。

  他良久方抬首道,“大秦興,秦王立。那寇首竇佔奎自立秦襄公,確實蹊蹺。”

  “是故如今之亂象,非是國殤,而是有人在背後刻意為之。這便是某之論斷。”

  “王爺以為這背後之人是誰?”呂方目視蕭仲康沉聲問道。

  對此問,蕭仲康僅是專注於抬手煎茶。

  複又一杯香茗至於呂方案前,蕭仲康的言語間便帶上了些許冷意,“這,是靜亭該問的?靜亭怎麽不去問問齊甄齊遠山?何須專程至此,明知故問於某之面前?!”

  呂方低歎一聲,“據我所知,白方朔其人非勇將,非悍將,人稱其乃是智將。”

  “靜亭的意思,邊軍入關,從來便是國之大忌?”

  “一伺白方朔的邊軍於甘陝境內蕩平賊寇,這邊軍將何去何從……”呂方不無憂慮的言道,“蜀軍出川……一旦撫遠大將軍的兵馬進入漢中,那便再無阻掛,中原之地無險可守……這兩道旨意……王爺……”

  蕭仲康重重的點了點頭,“看來靜亭對背後之人是誰早有腹議。”

  呂方沉吟片刻,“不瞞王爺,遠山對此亦有所憂。”

  蕭仲康無聲冷笑,“他這尚書之位怎麽得來,他自己清楚。他靠的是誰,又依附何人,對此他早有決斷。此時有所憂,未免有些太過做作了。”

  “畢竟這一切最終苦的是黎民百姓……王爺既然深知一旦旨意下達,再無回旋余地,為何不當廷阻諫……”

  “靜亭今日是來質問本王不成?!”蕭仲康不悅的站起身來,“阻諫……這三份奏呈皆是他齊遠山的樞部所擬,本王又有什麽立場去阻諫。”蕭仲康頓時冷言道,“靜亭莫要忘了祭天路上發生的事兒,本王即便處事小心謹慎也險些命喪賊人之手……阻諫,本王的命還要不要!”

  故作厲聲之下,蕭仲康又怎麽會告訴這位酸儒,欲令其亡,先令其狂的道理。

  ……

  呂方悻悻然離去久矣。

  蕭仲康在書房獨坐。

  這其間有一節,他始終參不透。

  嚴守臣如此大動乾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所為便是為了秦王蕭曜的儲君之位?

  他這位娘舅也未免太過疼愛這位二皇子了吧。

  蕭仲康始終絕難相信這一點,如若果然如此,嚴守臣與蕭曜之間……到底有些什麽,他一時間百思不得其解。

  蕭仲康暗自搖頭,他隱隱覺得這一次嚴守臣所圖甚大,無奈他多方查探卻毫無頭緒。

  這一回,嚴守臣可謂將這麽多年處心積慮攢下的家底盡起,然則,他是否還有底牌?

  “青衣。”

  他話音方落,書房間便突兀的現出一襲身影。

  正是方才花廳中的一位青衣伶人。

  “去一趟楚地,告訴慕容烈四個字,是時候了。”

  也不答話,這位青衣便又無聲的消失在了書房之中。

  蕭仲康盤磨著手中杯盞,他的眼角抖了抖,是時候給嚴守臣的這個局,添一把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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