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闊程拿袖口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卻覺得越抹越汙,瞅一眼,自己這袖子這身衣裳怕是比臉還要髒……拿手背蹭了蹭,這才在烏漆嘛黑的臉上擦出兩個眼睛,“麽的!”他低聲罵道,“這幫孫子是瘋了不成!不要命的往上攻!”
他身旁的燕十三,矮身在城垛之下,“大袁,莫不是這些賊兵知道蘇大人的援軍明日要來?”
袁闊程眉頭一皺,“說不準,難道是走漏了風聲?不應該啊,蘇大人來援的消息除了我老爹也就咱們幾個知道。”
言語間,他背靠著城牆,機敏的猛的站起,衝城下探頭一望,又縮回身來,“來了,來了!”
啪!啪啪!
城下的雲梯,複又搭在了牆頭上,雲梯頂上鋒利的鉤鐮牢牢的卡在了牆縫裡。
頓時城下複又喊殺震天。
“預備!”袁闊程低吼一聲。
他衝一旁的弟兄們一張嘴,那黑一道白一道的面龐上咧出一嘴白牙,“給這些孫子來點猛料!”
嘿嘿!
他身後的一排弟兄悶聲笑起,齊刷刷亮出了幾十張弓,箭頭上均纏著引火之物,一個接續一個,都點起了火。
“等……”袁闊程豎起耳朵,四處亂哄哄的卻聽不真切。
“大袁!差不多了吧!”有人高呼一聲。
袁闊程仍未下令,他複又猛的探出身子向城下一望……
好家夥!
這一眼望去,城下黑壓壓湧上來足有數千人至多……
簇擁著相互壯著膽,鼓著勁,嘴裡呼喊各類汙言穢語,城下的大秦軍這就要上雲梯,登城了!
“讓你們見識見識爺爺的手段!”袁闊程咬牙大吼一聲,“丟出去!”
一個又一個,幾十上百個,好似農家醃鹹菜的瓷壇,黑乎乎的,就自城垛間滾下了城頭。
當即就響起一片哢嚓碎裂之聲。
便就在此刻。
城下靜了那麽一瞬。
大秦軍一時間搞不清,這城頭上落下來的不是以往的滾木礌石,也不是沸油金湯,這碎了一地的瓦罐裡,那潑濺到身上,灑的四下皆是的黑黝黝的玩意……黏黏的,帶著一種刺鼻的氣味……
“火油!”
“西域黑火油!”
頓時響起幾聲驚呼。
袁闊程衝城下探出身,佞笑道,“草你麽的!還知道是火油?!就讓你們這幫孫子見識見識!”
他便一揮手。
他的這幫市井弟兄們哪裡玩的了弓箭……
但此刻,他們根本無需射人。
一個個倚著城牆上的箭跺,隻衝著城下,將那火箭嗖嗖嗖的胡亂射了出去……
哄!
城下轟然就燃起了大片大片的烈火!
隨即傳來的響動……
任誰人也不忍聞聽。
那殺豬也似得嘶嚎。
那絕望的哀鳴。
那禁不住灼燒的怒吼……
西門城下,已近火海地獄。
隨著翻湧上來的滾滾濃煙,竟混雜著一股股的烤肉味道,轉瞬便是腥膻難聞的惡臭!
佟冬衝著一旁伸長了脖頸,當即就嘔了。
卻又吐不出些什麽玩意來……
城頭上,許多人的臉都白了。
他們絲毫就未料到,這火油竟是如此凶險!竟是如此慘烈……
燕十三拍撫幾下佟冬的後背,看著頭髮氈片似得打著結,渾身上下不是汙漬就是血跡,再無半分公子模樣的佟冬……
他不由得搖搖頭,
他知道自己此刻也是如此,比個叫花子還要慘上幾分…… 佟冬苦笑著回首看著他,道一聲,沒事。
這一趟出門,燕十三和佟冬真是把自己的腸子都悔青了!
半月之前,自硯山回返,他與佟冬就始終琢磨著蘇大人交代的那兩隻彩鹿的事兒……
便就是佟冬腦子靈……出了這麽個餿主意!
既然是替蘇大人辦事,那也就沒什麽好顧忌的……臨別之際,他與佟冬二人做東的酒席宴上,一包江湖上慣用的蒙汗藥就放倒了一眾英雄漢。
任這些英雄們一輩子行走江湖小心謹慎,卻再未料到竟著了自己人的道兒。
卻唯獨沒有藥翻付煙生……
付煙生這一回在英雄會上,可謂出盡了風頭,燕十三與佟冬哪裡惹的起……便就在二人垂頭喪氣的交代了緣由之際,付煙生卻當即扛起紫鹿就步出了客棧……
到了此時燕十三才鬧明白,原來這小子早就投奔了蘇大人!
這敢情!
將兩頭母鹿丟進買來馬車的車廂裡,綁好了堵上嘴,任由著她們在裡面折騰……他三人刻意繞著道,好死不死的便就來在了這邯城。
邯城公子袁闊程,人稱大袁,一身俠肝義膽,最愛交友,燕十三與佟冬早就與他相熟。這一來不要緊,袁闊程拉著就不叫走……
一念至此,燕十三就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
這都叫個什麽事兒!
就他麽吃了這大袁一頓酒,第二天早晨起來……這邯城就被亂軍圍了!
燕十三簡直是欲哭無淚,隻他與佟冬、付煙生三人,就憑他們身上的功夫,怎麽滴也能脫困而出……可問題是還拖著那兩個油瓶……
邯城戰事慘烈,付煙生這小子,此刻的燕十三是佩服的,頭一天就跟著大袁上了城頭。心裡即便一萬個不想去,到這節骨眼,燕十三與佟冬卻抹不開臉面去做那縮頭烏龜……
恐怕他這輩子也料不到,自打上了城頭,就再也下不來……他們就同這些邯城的軍民一起,死扛了這十幾天。
真像是去那地獄深淵走了一遭……到此刻,燕十三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活下來了……
既然活著,直面了城上城下成百上千人的生死……他已與以往大不同!
他終於知道,自己的刀,燕十三盛名之下的那十三把刀……原來什麽都不是。
七把造型雋秀的鴛鴦刀,六把小巧玲瓏的蝴蝶刀,插在他腰袢的刀帶之中,他再也不會拿將出來。他此時手中擎著的是一把大夏軍中製式打製的短刀。
刀柄處細細纏著的束帶,已被血水浸透了。
刀刃處,已是四處皆是崩口。
但他覺得這把刀好使。
這才是一把可戰之刀。
大袁同他的那一幫兄弟,勇則勇矣,面對攀上城頭的亂軍,卻是不堪用的。便就是燕十三他們三人,在這邯城西門,成了萬眾矚目的頂梁柱。
燕十三也再也不想去做什麽英雄,英雄之名太過沉重,他扛不起。
此刻的他,隻想同身旁這幫或曾相識、或不相識的弟兄們在一起。
一起活下去。
……
趙勝已經紅了眼。
他的先登營主力在猛攻南門。
這該死的邯城!
若要論起來,趙勝寧可打直隸總督所在的保陽城,也不願死磕邯城。
這座千年古城,歷經無數次戰火,各朝各代修繕加固了至少百八十回!這又好死不死的碰到袁承煥這種硬骨頭……
硬的趙勝根本無從下口,即便是拚了命張嘴咬下去,也甭得唇裂牙飛,一嘴的血!
關鍵是這才到哪兒……
這一路之上,途經的那些個小縣小城根本不算個事兒,這邯城正經他們是挺進直隸的第一戰。
這若要是那大夏京城,趙勝當即就會不管不顧的豁出命去!
可這邯城,他是真舍不得叫帳下的弟兄們就這麽死絕了。
是以,他又揮刀斬下了十幾顆蟻軍的腦袋!
刀架在脖子上,槍頂在後心上,他只是一個勁的驅趕著這些個蟻軍往上攻。
“趙老四!”
聽聞身後一聲喊,趙勝回頭,看到黑虎竇濤帶著人馬趕到了城下,心中便是一沉。
黑虎竇濤的親軍營從來隻護衛在竇佔奎左右,此刻親軍營的兵馬至此……
趙勝不由得大眼圓瞪,怒喝一聲道,“怎麽?!這時辰未到,竇公便等不及要取某的腦袋不成?!”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一身黑鎧的竇濤策馬趕至近前,便翻身下馬,“戰況如何?”
趙勝冷哼一聲,扭頭不語。
還能如何……
這一眼就看明白的事兒,何須他言說些廢話。
“這麽打,不成!”竇濤雙目凝視陣前,“我方才聽聞王猛在西門又敗下來了。這城裡居然備了不少火油,這玩意著實厲害,濺在哪裡火就著在哪裡,一著就是一大片,撲都撲不滅……王老二的鏖戰營在西門著實讓燒慘了……”
趙勝苦笑著抬臂一指那僅剩的幾架箭樓,“袁老賊這讀書人是厲害!他居然架著水龍噴火油……搭起的箭樓車也就剩這些了,根本靠不到近前去。”
竇濤身旁隨著來的陳參軍一副三角眼不動聲色的望著城下,到此時捋一捋頜下長髯,他衝趙勝細聲道,“趙將軍,竇公已在盛怒之下,再不能替將士們惜命了。這些四處投奔而來的流民蟻軍,於攻城一途根本不堪用。 ”
趙勝冷哼一聲,低聲嘟囔一句,“站著說話不腰疼!”
陳宮見狀,便緩言道,“西門新敗,城內的守城軍民這連續扛了十數日,到此時必然松懈……咱們這樣,南門就交由我與竇將軍,趙將軍的先登營此時便換去西門,與王將軍一道再猛攻一陣,必能破之。”
陳宮目視城下之慘狀,心中對這位袁承煥真是由衷的佩服!
這位名不見經傳的袁知府,他早先只聽聞其人不問政事,一味隻癡迷奇石,卻未料到竟然是如此能臣!此次大軍開到邯城下,不可謂不突然,這位袁知府竟然在倉促之間,便能組織起如此規模的抵抗……
這邯城中,究竟備下了多少物資……
只看自那城頭之上,落雨一般滾下來的木料石塊……各類禦敵之物近似無窮盡一般!
關鍵是,這袁承煥的城防固守,極有章法,確像是深諳此道。
他也曾向竇佔魁置謀,密令軍卒掘進地下暗道,以破城防……然則這袁承煥顯然早就在城牆內側接續埋下無數大甕,派有專人日夜不休的於甕邊聽響……自暗道偷襲而至的大秦軍卒將將破土而出,便被絞殺當場……隨即地下甬道便被城中軍民以泥水砂石灌注,死死封住。
大秦軍已將此城牢牢困死,幾乎是不停歇的猛攻之下,城中軍民竟然到此時依然秩序井然,人心不亂。
這倒真是奇了!
陳宮不禁疑惑,這位袁知府莫不是精通墨子學說?
難不成,他便是墨者,亦或便是當世“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