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虎楊震,原本是甘南以西,接壤西戎吐蕃的邊關守將。
多少年朝政廢弛,他獨自鎮守在天高皇帝遠的極西之地,久已無人管束,怕是朝中多少年也無人關心他這位雜牌將軍的存在。
多年糧餉軍備不至,他和麾下的邊軍一面要抵擋吐蕃遊騎經年的擾境擄掠,一面又要為生計存續發愁,實在是苦不堪言……卻就是甘陝總督嚴守製沒有忘記他。
本就是按例要給的給養,在楊震看來,嚴守製卻對他有活命之恩。若不是嚴都督,他楊震和麾下的邊軍怕是早就淪為邊境一帶的遊寇馬匪也說不定的。
是以此次竇佔奎高舉大旗,在嚴守製的密令之下楊震未有絲毫的猶豫便帶兵西進。他自忖作為一名武人,這許多年獨自鎮守在那孤懸域外的邊關,對大夏已算是仁至義盡。至於嚴都督此舉是要翻天還是覆地,是朝中嚴國公蓄意起事還是要擁立什麽秦王,他渾不在意。
他的邊軍不過千名,到了隴右,卻便有近萬的甘涼騎勇歸攏在他的旗下……由一名邊軍雜牌將一躍成為萬軍之帥,楊震便可為嚴都督效死!
對於竇佔奎其人,楊震始終是若即若離的。皆是為嚴都督做事,即便竇佔奎自命秦襄公,楊震心裡並不怎麽瞧的上他。
他在邊關鎮守多年與吐蕃往來廝殺,已是多少次身負重傷死裡得活,他是當之無愧的馬上將軍。竇佔奎不過一介隴右豪強,在楊震眼裡又算得了什麽。
隻為嚴總督,楊震不得不對竇佔奎低頭,他此時陳兵於此,心下對竇佔奎要他突襲白方朔邊軍後翼的軍令卻不置可否……
竇佔奎不知道白方朔的厲害,他楊震卻是再清楚不過。白方朔鎮守西北懷化關,麾下邊騎精銳無匹,其人被軍中稱為百年不遇的智將。
竇佔奎居然敢動白方朔邊騎的心思……
不過楊震身為軍中悍將,心中是倨傲的。
京畿六軍?
那幫在京畿左近養尊處優,多少年不經歷戰事的廢物……在他的甘涼騎勇面前根本就不是對手!他帶領麾下騎勇不過往來幾次衝陣,這六軍兵馬便潰不成軍。他親眼見得那神武左軍的主帥在大秦軍的圍困之下左右突圍不得,最終飲恨自刎陣中以全武人之節。此舉,他楊震是打心眼裡佩服的,不過他心中對這六軍兵馬卻是嗤之以鼻。
那麽此刻,既然竇佔奎已定下萬全之策,便就讓他楊震來試試白方朔軍馬的戰力是不是有傳說中那般強!就讓他楊震看看這位威震西北的白大將軍是不是徒有虛名之輩!
……
遠望著風塵起處,邊騎的戰旗已是若隱若現,楊震左右望一眼,他身後的四千騎早已列隊齊整。
已有探馬自高處奔馳而下,一名小校高呼道,“邊軍到了。”
楊震整肅周身甲胄,一抬手,便有數名將校越眾而出,來在他的身側。
“隨我一同前去,迎一迎邊騎。”
在他的余光處,他軍中的一隊探馬遛在山梁下,已向南方疾馳而去。
沒錯,在山梁下,有他六千騎在靜靜的埋伏著。
待得邊軍陷入邯城下大秦軍陣中,他便要率領麾下騎勇一舉捅破邊軍的後庭……
他且要看這所謂的當世強軍,如何應對這鐵桶圍困之局。
提馬上前,在楊震的視線中,五百步之距,已可望見邊軍的身影。
當先一騎……
慢來!
楊震的心裡莫由來的咯噔一下。
那久歷陣戰,多少次令他死裡逃生的直覺,卻叫他的後背脊梁閃過一絲涼意。
為何?!
不過瞬息之間,楊震便雙眼園瞪……
不對!
看這架勢,邊騎竟像是在衝陣?!
遠遠望見漫天煙塵之下,那一匹匹戰馬鬃毛倒豎,隻衝著他洶湧奔騰而來……
下一瞬,他視線中恍惚出現寒光一片。
邊騎已抽出戰刀?!
握住韁繩的手心當即冒出冷汗,楊震不愧軍中宿將,他猛帶韁繩撥轉馬頭,大喝一聲,“敵襲!”
一聲驚雷,隻炸懵了他身後的一眾將校。
敵襲?!
這一聲之下,眾人皆驚。
紛紛掉轉馬頭,高低呼喊著隨著楊震疾返陣中……
卻哪裡還來得及。
他這邊的軍馬尚未起勢,王喜的邊騎早已經馬速提到極致。
四千甘涼騎勇,個個皆是馬上討活的好手,如果還能不知道這騎軍全速攻來的恐怖……
尚未接戰,騎陣便已亂成一團。
邊騎如矢似箭,來得太快,太猛。
人人皆知,如此勢下,擋是擋不住的,此時唯有疾退避過敵軍這第一輪狂襲而來的鋒芒。四下散開,拉開足夠的距離,才能與敵軍往來廝殺。
便無需任何將令,甘涼騎勇當即就四散而逃。
卻往哪裡逃。
之前毫無預警,也並無應敵方略置下。
你東我西,各自為戰,四千人馬便人仰馬嘶衝撞在一處……
還哪裡來得及逃……
寧遠將王喜當先一騎,如風而至!
他薄唇緊抿,身子一低,手中一杆鐵槍便閃出絲絲寒光……
無需叫陣,亦無需通名報姓,王喜從來便來不了這些。
按令行事,帶兵殺敵,這從來就是他身為武人的本份。
轟!
便如一支巨錘,邊軍鐵騎砸在了楊震的騎陣裡。
……
早已算是一名驍勇的騎兵,手下也積攢了好幾顆人頭的軍功,羅載灃卻對自己此刻的狀態很不滿意。
他的胸膛裡近似翻湧起岩漿鐵水一般,燒得他難受無比。
嗡。
嗡。
腦袋裡一陣陣的泛起這種莫名的響動。
拎在手裡的弩機,也好像比以往更加的沉重。
他隨著騎隊向著左側的山梁疾進。
大黑馬的後蹄奮力的蹬踏起大塊大塊的土坯泥塊,打在他的後背上哢哢作響。
快了。
羅載灃的雙眼中再無一物,他牢牢的盯著幾十步之外的坡頂……
幾十步。
不過幾十步……
平素裡在大黑馬的長蹄之下,不過瞬息便至的距離,怎麽到此時卻像是怎麽也跑不到似得。
再猛吸一口氣。
隻覺得胯下的大黑馬身子一輕……
羅載灃咧嘴笑了。
是了。
他心中也隨之一輕。
之前身上的種種異狀,在登頂的這一瞬,全部都遁去無蹤。
他的耳邊只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再無嘈雜,也無風。
下山馬,去勢何疾!
羅載灃卻僅用雙膝控馬。
他將手中的弩機輕巧的搭在抬起的左臂上。
腦海中忽然閃過蘇赫仰面倒在草垛上曾與他們說過的話。
“其實臨陣很簡單,什麽也不要想,其他的都不用管,隻按著日常作訓的,做好自己當做之事就行。”
“死了怎辦?”他當時問蘇赫。
蘇赫呵呵笑道,“想要在陣仗上活下來,只有一個辦法。自古至今再到千萬年以後,也只有這一個辦法……那就是臨陣之時,便當自己已經是死了。”
羅載灃平端弩機,摳動了機簧。
任由著大黑馬隨著騎隊攻陣,他借勢後仰著身子,望也不望眼前早已大亂的敵騎一眼,只是自顧自的在弩機上又搭上一根箭矢。
隻射出兩箭。
自登頂至下山衝陣的距離上,只夠射出兩箭。
羅載灃便射了兩箭。
他眼見得兩箭之下,敵陣之中有兩人栽於馬下。
便將弩機甩在身後,他從容不迫的摘出了自己的陌刀。
作訓時便是如此做,那麽他此刻便是如此做。
他已接戰。
他馬速不減。
雙手牢牢的橫握陌刀,隻向敵陣中去。
在羅載灃馬前,倉惶而逃的一名騎勇,心中不停的叫苦,好死不死自己居然當陣就撞上一名軍中老卒!
他的雙腿不要命猛揣馬腹。
快!
再快些!
他恨不能自己生出四足,狂奔而去。
他下意識的低頭……
他隻覺得自己腰側一涼……
未覺察到絲毫的異狀,也來不及感到有什麽痛楚,他竟看到自己腹中的髒器混雜著血水,順著腰間的豁口奔湧了出去。
……
在這之前。
山梁後掩伏的甘涼騎勇,寂靜無聲的在等著背面的邊軍駛過去。
方略早已定下,也無須探馬,邊騎那隆隆的馬蹄聲早已回蕩在這一片山谷之間。
他們只需隔著十裡八裡,遠遠吊在邊軍身後就成。
隻待前方發動攻勢,他們便就要縱馬疾襲邊軍的後翼,以出其不意之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擊破邊騎!這便是騎軍一貫的拿手好戲。
甘涼自古出豪俠。
他們皆是甘涼土著,刀急馬快,沒有一個孬種。
整整六千騎,一個個默不作聲的在馬上等著。
等著等著,卻就覺著有些什麽異樣。
不止他們,胯下的戰馬都均在不安分的撓著地,一匹匹急的不知道要做什麽去一樣。
就越發的不對了。
山谷中傳來的回響聲愈發的大了。
山背面的馬蹄聲顯得越來越近了……
什麽情況?!
在將校令下,數路探馬自邊道馳上坡頂……
探馬尚未登頂,在甘涼騎勇眾目睽睽之下……
坡頂上便現出了敵騎的身影!
怎麽可能!
勿論再如何,敵騎竟將他們埋伏的位置捏的這般準?!
一現身便就在他們的頭頂處……
開什麽玩笑!他們就好似在人家的眼皮底下一樣。
緊接著……
敵騎一個接一個顯出了身形,像是自坡頂豔陽處一字排開,便就在耀眼的日光裡,接續著就似連人帶馬滾了下來……
隻恍然一瞬。
便是一片令人牙酸耳鳴的機簧響動聲。
潑天而至就是一片箭雨!
卻就像是冰雹之下的麥田,甘涼騎勇當即就倒下一片。
只在這時,他們就絕望了。
非是不敢戰。
而是如何戰……
他們地處谷底!
根本無路可去……
這便是活生生的送死。
當下一亂,敵騎尚未近前,相互踩踏著就不知折損了多少。
一貫桀驁不馴的甘涼悍勇,從來生性果斷。
他們不怕死,可他們怕死的如此窩囊。
說好的捅人後庭……怎滴卻就讓人家一巴掌唬在了臉上……
卻不知從誰人帶頭開始,還是他們一個個本就有了這般心思。
接戰不過半柱香的工夫,他們便翻身下馬,雙手舉刀,降了。
他們根本就不忍四下看。
隻這半柱香的工夫,山谷已被他們弟兄們的血水染紅了。
……
直到此時,下馬納降的甘涼騎勇都鬧不清這些竟比他們還要狠戾的敵騎究竟是些什麽人。
也就到此時,他們才清楚他們敗的一點都不虧……
他們都是識貨之人,人家胯下的坐騎,個頂個的良駒,比他們的戰馬高出一個頭去。
這些騎手均是一身甲胄,掌中長刀,背挎硬弩……裝備之精良,比那些邊軍可是硬氣多了。而且皆操著一口軟舌口音,聽著像是京片子……
這是京畿六軍中的精銳?!
他們的眼神可不軟……
一個個凶神惡煞隻盯著他們這些甘涼人的項上人頭……
便聽見有人大聲叫罵,“這他麽都降了,軍功怎麽算法!”
“穆司馬之前可沒跟咱們說道過這些!”
卻又有人的聲量更大些,“閉上你們的鳥嘴,蘇大將軍何曾虧過弟兄們的軍功,論得著你丫操這些個閑心?!”
似乎一聽到蘇大將軍,之前那些人便都乖乖閉上了嘴。
一個個眼中也便再無激憤之色。
降兵一個個偷眼相望,哪裡冒出來個蘇大將軍?
卻就見得陣中馳出數騎,往來呼喊,“秦將軍令下,將他們刀收了,馬帶走。立即集結出兵!”
又有數騎隻對他們這些降兵喝道,“咱們是近衛軍!願意留下的,在此地候著戰後收編,要走的各自逃命!”
令下如山。
山谷間寂靜無聲。
納降的甘涼人一個個面面相覷。
發生的一切好似一場短暫的白日夢一般。
他們尚未回過神來,這些自稱近衛軍的兵馬,來去一陣風,不多時便就走的一個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