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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疾》第71章 諡號文煬
  他的劍眉輕蹙,神色再無陰鬱之感,指點江山,侃侃而談……嚴守臣不禁一陣的恍惚,他仿佛又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蕭鴻辰。

  那時,他們相識不久,他甚至還不是太子。

  他不是君,他也不是臣。

  嚴守臣長他幾歲,時常喚他的表字,輕羽。

  已經是多麽久遠的記憶。

  卻是他這一生無法磨滅的記憶。

  ……

  嚴守臣凝神靜氣,誠意道,“請陛下賜教。”

  “一句便可概述之——便就是如此。各朝各代,安逸個百多年之後,戰,無可戰之兵,禦,朝堂滿是屙疾……即便有那中興之雄主,也絕難力挽狂瀾,衰敗無可避,不外是再苟延殘喘個百多年而已。”他凝視著嚴守臣,“朕在太子之時,便在思索破局之途……”

  嚴守臣目光複又凝聚,他突然恍然大悟,“是以陛下便退居殿後,令臣與裕親王各執一方,兩相掣肘相互磨礪之下,以探究新政之可行?!”

  他垂下枯瘦的頭顱,細思之,“臣亦讀史,軍機與內閣並存者有之,然則兩頭皆大,勢均力敵者,確實前所未見,隻屬今朝……”

  他猛一抬首,“陛下……陛下之深意,臣……”

  “此時知曉,亦不晚。因為這十幾載下來,已證明即便如此,依舊是無解。”蕭鴻辰不由得歎道,“具細不談,大體上由軍機掌管軍國之大事,在你治下兼署樞部、刑部。內閣梳理中樞及地方,輔政王統領吏、戶、禮、工四部。以戶部掣肘樞部,反之刑部執掌刑罰,稽查各部之官吏……朕寧可舍掉皇權,放任黨朋,坐視你二人日漸權傾天下。隻為你二人相互傾軋之下,於一應朝政終可相互有所妥協。欲取之,必舍之,這也暗合儒家中庸之道。”

  蕭鴻辰始終舉目於堂間的那塊額匾之上,頓了足有數息之後方才言道,“以你嚴守臣之智揣摩葆光二字,未免太過偏頗。這世間,朕的唯一墨寶於此,葆光者不止是你嚴守臣,朕亦如此自度之。”

  他便接續前言道,“近二十載。如此施為之下,頭十年間果如朕之所望,在你與輔政王合力治下,政令通達,國泰民安,朕亦看到了與歷朝歷代截然不同的嶄新氣象……”他緩緩搖其首,“然而令朕失望的是,人欲究竟是何其可恐……”

  他幾近憤然,猛然回身道,“你與蕭仲康二人,身為不可一世之權臣尚不知足,卻都將目光投向了朕的身後之事……你嚴守臣之所謀為何,遠不止迄今為止發生的這些,簡直可謂喪心病狂!朕早已心知肚明!”

  他面色一變,陰沉沉的冷笑道,“今日依舊不在你面前點破,你且死不瞑目便是。至於蕭仲康,他做這寶順年間的權臣尚且不夠,他也還要妄圖繼續做下去……嚴守臣!你二人所為,可謂賊乎?!可對得起朕!”

  言已至此,嚴守臣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再無維系之力,軟塌塌的滑坐於門廊之下。

  蕭鴻辰再也不望他一眼,擺袖自他身側便往堂外而去。

  嚴守臣那一隻乾癟的手,掙扎著想要拽住蕭鴻辰的袍角,卻如何能夠……

  面帶深厭之色,蕭鴻辰在步出堂外之時,森然道,“明日此時,朕會派秦王親臨嚴府替你收屍,以全你我三十年君臣之宜。”他的腳步頓了頓,“國公的諡號,朕已定下文煬二字,你就不用費心揣度了。”

  噗!

  再也按捺不住,張口噴出一口血箭,嚴守臣唇齒間紅白一片,

嘶聲道,“不!”  煬字……

  煬,炙燥也。

  他竟然賜給自己一個煬字!

  見得蕭鴻辰的身影已在堂外,嚴守臣勉力以手代足爬出幾步,掙扎在門檻間,痛聲吼道,“你不能這麽做!為君者從不立惡諡,隻作美平之諡……陛下……陛下!”

  最後一聲陛下,嚴守臣已然是涕淚皆下……

  他竟未料到曾經權柄滔天的自己在此時會如此的無力……

  是的,到此時嚴守臣方意識到,他即便算準了一切……在如此惡諡之下,他根本無能為力。

  這便是皇權。

  他無法撼動的皇權。

  他終成為,怕是開天辟地以來,唯一獲此惡諡的權臣。

  他將名垂青史,永世被世人所唾棄……

  “輕羽……輕羽……”他滿面濁淚的喃喃呼喚著蕭鴻辰的表字,“不要這樣,我……求求你……”

  堂外的庭院間忽有一人大喝道,“國公!何至於此!”

  此人正是張松,張景文!

  張景文的雙眼血紅一片,他獰聲道,“只要這個昏君死了,便再也無文煬之辱!”

  他身形未起,依舊跪伏於地,雙手卻向身前的那一塊青磚猛然拍下。

  隨著他的一聲爆喝,“動手!”

  他身周方圓十數步之內的青磚頓時盡數塌了。

  轟!

  煙塵炸起,土屑漫天。

  灰跡四下彌漫間,近不可視物。

  依稀便見得自那巨坑之中,一時間不知騰起多少道死士的身影……

  隨即便閃出道道寒光。

  利刃之下,一聲聲殺字,席卷庭間。

  “護駕!”蕭明煥一愣之下,便已縱身至蕭鴻辰身前,他的胸前甲胄當即便火星四濺,不知有多少兵刃已突襲而至。

  “護……護駕!”薛貴幾近瘋了……竟敢會發生這種事!

  這嚴府顯然對今遭早有預備。

  他們根本就是在等著今天!

  腦海中電光閃過的一瞬,他的胯下戰馬頓時就矮了下去……

  尚來不及嘶鳴,戰馬的兩條前足,已然被齊齊斬斷。

  徐天德肩膀一扛,薛貴才沒有栽落到坑裡,腳剛落地,薛貴尚未站穩,余光便掃到煙塵之中寒光一點!

  弩機?!

  根本來不及多想,薛貴的身形卻比徐天德更快,他飛身向著景帝身前一躍……

  機簧響過。

  一支利矢,無聲的插進了他的心房。

  ……

  到此時,嚴府已然一片大亂。

  禦前侍衛與翻身下馬的近衛軍騎勇,不要命的湧向蕭鴻辰所在的堂前。

  一聲聲慘叫和著亂馬嘶鳴,嚴國公府,一派鼎沸。

  如群蜂亂舞間,只有一人未動。

  景帝蕭鴻辰。

  他似從來遭此情形,便是背負雙手,巍然不動。

  那一身明黃龍袍。

  是那般的扎眼。

  卻就如一條金龍,昂立騰升在場間,龍須悠然擺動,一雙凌然龍目漠視凡俗世間。

  他像是在好整以暇的欣賞著一副畫作。

  這副畫,描繪著人間百態,卻是格外的生動。

  勿論刀劍弩矢,他渾然不懼。

  死在他身前數步的是嚴府死士,還是侍衛兵卒,他壓根不屑去望上一眼。

  哪怕他們已然斃命當場,即便他們已經身首異處。

  他們當死。

  當為他死。

  他,是這世間的主宰,人世的帝君。

  他之所以對此間的一切毫不在意。

  他之所以能超然世外。

  是因為康佑福那總是攏在袖筒中的一雙手,此刻已然伸了出來。

  也是因為康佑福那從來佝僂著的腰身,終於直了起來。

  ……

  康公公已經很老。

  他已經侍奉了大夏兩位帝君。

  但他還可以繼續侍奉下去,再多一位。

  他曾在先帝駕前置下一諾,三朝為宦。

  至於是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他根本就不在乎。

  以此為代價,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先帝既然依他所請,自割其腕,給了他一碗真龍血脈,那麽這一諾,他便不負夏朝。

  世間之人,信或者不信真龍血脈的存在,與他無乾,反正他信。

  他信了,便成了。

  時間太過久遠,幾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

  曾經威震天下的那位血煞康扶幽,在天機與地引二位聯手之下身負重傷的往事,怕是已經沒有人記得,早已消逝在了江湖之中。

  江湖沒有他的傳說,也不甚要緊,他知道天機與地引不會死。

  即便他再侍奉一位帝君,這兩個老兒也不會死。

  既然他當年就有傲氣約戰天機與地引二人,那麽待他這一諾之後,再去找他們也就是了。

  這許多年在宮中,康公公保養的很好。

  鶴發童顏這個詞兒便是為他量身打造。

  他的那一雙手,保養的尤其好。

  肌膚如脂,十指的指甲乾乾淨淨,修剪得整整齊齊。

  他便將雙手撐在眼前,又檢查了一下。

  嗯,他很滿意。

  這才有暇向身後一掌揮去。

  啪!

  一聲脆響。

  悄然自蕭鴻辰身後舉刀偷襲而至的嚴府大管事嚴青山,便好似一隻被拍扁的蚊子……

  他的身子緊緊貼在正堂那刷得煞白的牆面上,變得很扁,變得很薄。

  薄得好像一張紙,從此只能合著血肉髒器從牆上撕下來。

  康佑福微微側過腦袋,他覺得稍微有了點意思。

  因為他望見了禦劍而至的張景文。

  張景文已經將修為提至極致。

  他本有十分力,此刻便使出了十二分。

  他的身體甚至都在接近極限的內息鼓蕩之下漲圓了幾分。

  他本就不想再活。

  他只要這一劍刺死蕭鴻辰這個昏君。

  半瓜之賜,國公忍了,他亦忍了。

  文煬之辱,國公垮了,他不能垮。

  因為他是張松,張景文。

  國公以士待他。

  他便要為知己者死。

  世事如此。

  士既如此。

  他其實一直都活的很樸素,一點兒都不複雜。

  他的這一劍,已經快極。

  眼前的一切,在他這一劍之下,竟似都已凝滯。

  自己這最後一劍的風華,會帶走一位帝君,足以堪稱絕代。

  張景文嘴角已帶笑。

  然而他卻突然發現,有一雙手還在動。

  那一雙完美無瑕好似婦人之手,似乎只是衝他招了招手。

  他仿佛在那雙手的招呼間,聽到一聲龍吟?

  他自然不會應。

  他的余光恍然發覺,有一滴血珠,自他的肌膚間詭異的透體而出……

  他身在空中,身在劍後。

  可是對那雙手的召喚,他雖然不應,他的血似乎在應……

  又一滴?!

  他奇怪的低頭望去……

  身前已然是一片血霧。

  下一瞬,他身上的血,便就像是潑出去的一盆水……

  覆水難收這四字古語的出處,他自然懂得。

  那麽潑出去的血,還能收得回來?

  答案自然是不能。

  張景文此生的最後一個念頭,在他看來甚為無稽,他竟然在腦海中迸出了血煞二字……

  ……

  看一眼跌落在自身的血水中,已經死得不能再死的張松,康公公複又將雙手插回袖筒中,躬下了腰身,“聖上……”他在蕭鴻辰身旁恭聲解釋道,“這兩位皆是威能境,孩兒們怕是一時收拾不了,是以老奴不得不出手,懇請聖上莫怪老奴唐突。”

  蕭鴻辰似乎並未聽到,僅是向著府門外邁步而行。

  有小步隨在他身側的康佑福,身前身後,周身旁側依舊在廝殺不停的死士侍衛,他便恍若未見,他便如置身於無人之境。

  護衛在外的軍兵源源不斷的衝進嚴府之際,蕭鴻辰留下一道口諭。

  “除了嚴國公,嚴府之內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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