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
帥帳之內燭火通明,如同白晝。
李公公腥臊的褲子早就晾幹了,已急匆匆返回京城複命。
護衛他前來的葛振堂帶來了消息,鐵甲衛、貂帽騎和新軍營正在趕來此處的路上,不幾日就到,軍中也已派出軍校率隊前去相迎。
眾將在帥帳中匯齊。
居中偌大的案台上,鋪開了數張輿圖,穆青一手執軍報,一手在輿圖上指點著,眾將圍在四周,一起將軍情細密的再過一遍。
這已是第三遍。
抬眼望了望四周眾人,又看一眼蘇赫,穆青將軍報復又卷起,擱在案旁,“情勢如今便就是如此。諸位再看看,可還有些什麽遺漏之處。”
秦駿的手指在輿圖上點指著,“此時白將軍的邊騎便在此處……安陽。”
穆青確認道,“正是。”
他絲毫未加思索便脫口而出,“安陽地處晉、豫、直隸三省交界,西依太行,東聯平原,南有安陽河,四季水量充沛。安陽境內高低丘陵無數,山崗溝壑相連,地形複雜……確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絕佳之地。”
秦駿甚為欽佩的望了望穆青,對蘇赫一拱手,道,“大將軍。”
他的掌鋒自西向東劈了下來,“白方朔的邊軍一路尾隨大秦軍東進,偏就在這三省交界的兵家必爭之地,無力以續,不能再戰?”
他皺了皺眉頭,隨即搖了搖頭,“白將軍倒真會選地方……”
穆青亦將手指點在輿圖之上,“將軍,安陽距邯山……”他的手指向北移了移,“距重鎮邯城不過百裡……”
蘇赫隨著二人的指點身子向前傾了傾,視線盯著輿圖之上,便有親軍手摯燈盞將輿圖照的更亮了些。
“你們的意思是……”蘇赫仔細的端瞧著輿圖上的方位。
秦駿不禁冷笑一聲,“邊軍水土不服沾染時疫的地方,也太過巧妙了些。”他忽然又道,“邊軍難道早就置下了如穆司馬這般對中原山川地形了如指掌之人?此地三省交界,如此重要,絕不可能是隨意挑選的。”
薛丁山湊近了,遲疑著低聲道,“如若果真如你所說……白將軍駐守西北邊陲,他軍中早早置下這等人物……究竟所意為何……”
這二位近衛軍領軍統領,難道是在質疑征西大將軍,這堪比一方封疆大吏的白方朔,用兵方略和進軍意圖?
帳內許多下級都尉校尉都緊閉其口,這哪裡是敢隨意議論的,也根本輪不到他們開口。
薛丁山自從聽聞家叔自刎沙場之後,便再無平素那副機警敏銳之像,這半日裡始終泱泱的提不起精神,此時軍中議事,他終就勉力的凝神向蘇赫解釋道,“大將軍,我近衛軍要上陣與大秦軍一戰……即便竇佔奎的大秦軍乃是烏合之眾,但確實兵力懸殊過大。要戰,就得連橫周遭的各處兵馬一同禦敵。”
他望一眼身側的秦駿,他知道秦駿所慮之事,可這秦駿說話從來直來直去不加思量,是以他替秦駿言道,“秦將軍的意思,若要與友軍聯手,就得知道各軍的詳實情況……是以白將軍的邊騎此時到底是個什麽狀況,有著什麽樣的心思,非得弄個明白不可。”
穆青此時亦是面露陰鬱之色,“不僅如此……如今隻知大秦軍在邯山一帶大敗六軍兵馬,卻不知竇佔奎的主力具體盤踞在何處……神威軍現在退守在哪裡,所余兵力如何。豫州兵大敗顯然已經指望不上,直隸總督手裡的府兵,現在集結的情況又如何……諸多要緊信息皆不明朗。
” 秦駿聞聽此言,絲毫不管不顧的出口便道,“旨意是下了,現如今直隸境內的各處官兵可謂一團散沙!到底由誰來總督兵務,卻又未下明旨……這怎麽打?!哪怕委任個欽差也好啊。樞部都是幹什麽吃的,齊尚書倥傯一生也可謂深諳兵事,他難道老糊塗了,竟不知道兵合一處,將打一家的道理?!簡直是胡鬧!聖上……”
他話未說完,便被薛丁山厲聲打斷,“秦將軍!慎言!”
“怕什麽,該說的,某便要說個清楚明白!”
“你逞一時口舌之快不要緊,不要拖累弟兄們掉了腦袋!”
“我秦駿說便說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何嘗拖累過你薛丁山!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些!”
“秦大嘴巴,我告訴你知道,今兒你別惹老子!若不是同在大將軍帳下聽令,你去打聽打聽,誰他麽願意跟你這個又臭又硬的糞坑石站在一處!”薛丁山本來就心裡難受,此時更是一股邪火湧上心頭,再無往日一貫雲淡風輕的作態,此時指著秦駿便是破口大罵。
蘇赫揉了揉鼻頭,自案前悄聲退一步在燭火暗處。
他一言不發,頗為玩味的瞅著帳內吵做一團。
這很好。
有火氣就很好。
他就生怕自己帳下皆是一幫溫吞吞的軟蛋。
他倒是頭一回見著薛丁山腦袋上冒火。
這很有意思。
這都不算什麽,從前黑風寨裡,他手下的那一幫桀驁之徒,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也都是家常便飯。
也就在蘇赫剛剛起了這麽個念頭。
哐!哐!哐!
秦駿與薛丁山身後的一幫將校還真就抽出了腰刀……
瞧著這場間氣氛不對,赤焰早就守在了帳門前。
白炎也自蘇赫身側踏前了一步。
他二人緊盯著帳中眾人,余光卻皆在蘇赫身上。
蘇赫為人不顯的在身側壓了壓手掌。
“我曹!”秦駿對薛丁山大罵道,“你敢跟老子抽刀?!”
“你他麽……”薛丁山手按刀柄當即便面色漲紅的踏前一步。
葛振堂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知道再鬧下去便要壞事,趕忙上前擋在二人之間,“兩位將軍……”
就在秦薛二人同時伸手,要將身前的葛振堂撕去一旁之時,便聽到穆青不緊不慢的言說了一句,“大將軍還在帳中,二位這是要逼我按軍法從事不成。”
蘇赫似乎根本就未留意帳中發生了些什麽,他隻踏前一步,點在輿圖之上,問穆青,“此地如何?”
穆青趕忙低頭觀瞧,略一思量便答道,“渭城在邯城東南,安陽東北,距此兩地均在百二十裡范圍內。渭城地處平原,方圓百十裡,皆是平坦無阻之地,無險可據。”
秦駿氣哼哼的也不再望薛丁山,隻掃一眼輿圖,便道,“渭城我算是相熟的,咱們騎軍五日便可抵達。”他望向蘇赫,搖了搖頭,“此處斷然扎不下營盤!前後左右,皆是一馬平川,一攻即破。”
蘇赫卻點點頭,“咱們騎軍要的就是一馬平川。”抬眼望見薛丁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薛將軍有話講?”
“大將軍!”薛丁山遲疑了一下,還是開言道,“秦將軍方才一席話雖然臭不可聞……”
“你!”見蘇赫的視線掃了過來,秦駿便恨恨的低下頭,將後面的話語硬生生咽了回去。
“但不得不說,這秦大嘴巴講的皆是實情。若要論戰,相信此間沒有人比我薛丁山更想砍下那竇佔奎的腦袋!可是……僅憑咱們近衛軍……”言語至此,他卻又不不想在此時便滅了軍中的士氣,“秦將軍與穆司馬所言極是,咱們現在需要的,是要各處皆探的清楚,據此方可論戰。”
蘇赫單手扶住桌案,面色一凜。
眾將見狀,皆是齊刷刷肅身而立,再無閑雜言語。
“這一戰,不管別家如何準備,有些什麽心思,咱們近衛軍必須要戰。而且,只能勝,不能敗。”蘇赫頓了頓,“個中緣由,此時尚不能與各位明言……約莫數月之後,各位就會清楚為何今日我會下如此決心,也方能明白此一戰的重要。”
薛丁山聞言神情不禁一黯,但蘇赫已然如此決斷,他便唯有惟命是從,作為一名武人,這是他的本職。
“都聽明白了?”蘇赫沉聲道。
“末將明白!”帳中眾將齊聲頓喝。
眾人皆豎起耳朵,要聽蘇赫的方略之時,卻聽見這位大將軍話鋒一轉,“稍後各自回營,頭一件事今夜就要辦妥。這一趟的犒賞銀,先分發一部分下去。”
帳中就頓時哄然作響,不少將校按捺不住心中興奮,竟然吼了幾聲。
卻又聽蘇赫言道,“核對弟兄們入軍時的家裡住址,家裡沒人的,至親之人也可以,銀子直接送到家裡去。”
“大將軍,這是何意?!”有人出聲問道。
“跟弟兄們說清楚,這銀子發下去,是要各自家中屯糧的。”蘇赫直起了身,沉聲道,“只怕是自此時起,這仗是一時半會打不完的。”
隻這一句,頓時就叫帥帳內安靜了下來。
很多人都不是很明白,天下亂,皆都是因為這大秦軍的竇佔奎起事,導致中原各處亂民蜂擁響應。這大秦軍如今就在直隸,看似各地蟻匪簇擁而至,無比囂張,實則已在重兵包圍之中可謂插翅難飛,已呈困獸之勢。
西有甘陝總督嚴守製的兵馬,南有白將軍的邊軍,直隸總督帳下怎麽湊得出府兵八萬余,京畿六軍雖然出師不利卻並未傷及根本……又有他們近衛軍自東南而至……
在眾人心中,長至半年,短則三月,竇佔奎帳下烏合之眾必然覆滅無疑。
然則聽大將軍蘇赫的意思,這仗還要曠日持久的打下去?!
“此事交由拓石居落到實處,可否?”蘇赫問穆青。
穆青沉吟片刻,“隻拓石居一家,要將這萬名將士的賞銀送至各自家中怕是困難……倒也不是個什麽大事,交由幾家大的票號錢莊一起做,不過個把月便可做得。”
“好。若要錢莊在各處的票號分發銀子,這其中的一應費用按市價給就是了,皆從軍中支取。”
蘇赫望向眾將,“這麽做的唯一目的,是要將士們後顧無憂。安排妥了,才能奮勇殺敵。”
眾人皆服。
“鷹笛。”
“在!”鷹笛踏步上前,朗聲應道。
“派五隊顛不停,選那善於勘查地形之人,明早出發趕赴渭城,仔細核對周遭方圓百裡的地形地貌。如與輿圖有異,詳盡標注,完事回報。”蘇赫又道,“切記隱秘行跡,莫驚動了大秦軍與各處駐軍。”
“是!”
帳內眾將各個均是挺起了胸膛, 伸長了脖頸,等待蘇赫派將,卻聽蘇赫言道,“諸位各自預備戰事,待貂帽騎他們抵達此處,即刻出兵。”
這就完事?
眾將相互對視,卻沒有人起身離帳……
這未免,太過兒戲了吧……
秦駿大瞪著眼,“大將軍!敵軍此刻在何處,兵力部署,騎步各有多少,領軍者何人……這軍情勘查不能不做!”
蘇赫卻僅是笑笑,“不急。”
“如何能不急!這是如今頭等大事!大將軍……”
蘇赫回視身後的阿南,“有咱們的鷹眼罩子,阿南小祭司在,你說的這些那都不叫個事兒。對吧,阿南。”
“嗯!”阿南高興的點點頭,她揮手指著天上,“金子看著呢。”
“大秦軍近幾日的一應動向,包括白將軍的駐軍情況,明日起,咱們先了解個大概。等心裡有數,再派出探馬詳加查探。”
阿南笑眯眯的應道,“嗯!”
隻阿南這一聲,嗯,秦駿當即便恍然大笑。
眾將也便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眾將對大將軍身邊這位白瞳阿南的鬼神莫測之能皆是竊喜不已。
有鷹眼罩子在自己軍中,足以頂得上一位上將軍!
他們均是心下省得,這軍中至寶,亦是軍中頭等機密,斷不能讓外人知曉,是以對軍卒也不能透露一絲半點的風聲。
尤其是秦駿,現如今只要阿南打個噴嚏,他要比蘇赫還緊張,他就盼著哪天阿南要他去摘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