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帳中便就響起一道陰冷之聲,然而其間那股不容拒絕的斷然之意,卻令薛丁山不得不回身一望。
他本就不想回望……
他在這帳中最不願看到的那個人,便就是此時對他出言相阻的陳宮。
也不知為何,按理說他薛丁山這幾十年間見的各色人等便就多了去了,其間也不乏那神神鬼鬼之輩……
可他就偏偏見不得這位陳宮。
只看此人一眼,他就覺得頓有陣陣冷意入懷,渾身上下就是那般的不舒坦。
再多看些時候,此人身姿作態顯現出的那種膠黏陰冷之感,便就像是一條自暗處蜿蜒而出的毒蛇,那三角蛇頭吞吐而出的嫣紅蛇信就在眼前嘶嘶作響……
他恨不能……拔出佩劍,將其一剁兩段方覺快意!
便就在薛丁山腳步一頓,回身之際……
陳宮慢條斯理的左右晃著,踱步帳中央。
“薛將軍斷不可去。”
薛丁山根本不欲與他多言,隻揮了揮手,轉身欲行。
“薛將軍此去,若將大將軍喚了回來,只怕是我家主公其命休矣。”
隻聞聽陳宮不緊不慢的這一句,薛丁山不由得周身打一個冷顫。
帥帳之中,眾將的視線此時便都盯在陳宮身上,皆是不解之意。
蘇赫命就休矣……
陳宮此言卻是何意?
“陳先生,暫且不知京中有何變故要將大將軍急急召回……聖上金牌已至軍中,這要晚了一時三刻,怕就是大麻煩。”薛丁山穩了穩心神,緩言道。
卻就聽得秦駿大聲喝道,“兀那陳宮!這帥帳之中乃是軍中重地,休要聳人聽聞,講些不知所謂的胡言亂語!大將軍不在,薛將軍便是軍中主事,他方才所言已是將令,難道你陳老兒連這個都不知曉?”
對秦駿所言,陳宮滿不在乎的只是一味在帳中冷笑。
穆青顯然對這金牌之事,始終在心中計較,此時便看過秦駿一眼,來在陳宮身側,低低聲道,“陳先生以為……”
陳宮那吊梢眉下,一副三角鬥雞眼四下瞥過,高高昂起頭,負手在帳中隻對薛丁山言道,“薛將軍方才說,尚不知京中有何變故……”
他晃了晃腦袋,“我陳宮料那京中事務,便如囊中取物一般……”又對秦駿冷哼一聲,“聳人聽聞?如今蘇將軍便是某家主公,身為家臣,某豈敢妄言!”
穆青終就沉聲道,“陳先生所指,是那秦地之事?”
陳宮當即撫掌稱妙,“正是!”
便也不賣關子,他接續言道,“大將軍奉旨平二嚴,雖誅首惡嚴守製,卻將秦地私贈嚴峻傑……”
“私贈?!”薛丁山當即就惱了,“北狄鐵騎南下在即,若要繼續盤磨在甘陝之地與那嚴峻傑放開了打,沒個數年之功怕不能將其盡數剿滅,何況嚴峻傑在蜀地經營多少年,這要一路打到西蜀又將拖到何年何月……怕是屆時,京城都丟了!這如何是私贈,乃是我近衛軍退出秦地而已。”
“還屆時?!”秦駿嗤笑道,“攘外還是安內,從來便是兩難!這要不是大將軍斷然定下計策,果斷退出秦地……要把嚴峻傑這廝打急了眼,一旦連橫了北狄騎軍……怕是大夏就完了!”
穆青當即面色一沉,“兩位將軍慎言!二位皆是軍中主將,如何能言語如此無所顧忌!”
蜀中大將劉峰當即踏前一步,他的聲量不大,話一出口卻似斬釘截鐵一般,
“嚴將軍,深明民族大義,絕非那賣國求榮的卑鄙小人。他斷不會為了一絲己欲,將這大好河山拱手相讓!聞聽大將軍斷定北狄軍馬即將南下,嚴將軍亦是終日愁容滿面……若不是心懷中原百姓,他安能坐視當場亂刀砍死他的大伯嚴守製!” 陳宮不由得哈哈大笑。
“私贈秦地,這是我說的。此刻便就是京師朝野上下都是這般說法!某已斷定,此時在朝堂之上已然亂成了一鍋粥,比這更難聽的還有,要不要某來為諸位一一道來?!”他四望之下,見帳中竟然無人言語,便獰笑著點點頭,“蘇赫其人,狼子野心!出身域外北狄,不止有異心尚且有反骨!手握重兵,卻與那蜀中嚴賊狼狽為奸,沆瀣一氣……意圖以西南半壁為儀仗,與嚴峻傑私下密謀共奪天下……”
“夠了!”穆青低低呵斥道。
“哼!”陳宮冷笑,“如何能夠!某早已料定,將秦地之事具情密奏朝堂的,便就是那白方朔!”
他環視眾將,輕蔑嗤笑道,“你們知道什麽!這白方朔從來便就是獻王蕭逸養的一隻狗!如今秦王已倒,五皇子尚未成年,母家式微……便就是這從來以藥罐子王示弱人前的閑王,怕是如今起了爭儲之心!聖上親政這才幾天……這三道金牌之後,就不知暗藏有多少肮髒汙穢的朝中勢力,他們便就皆在暗處磨刀霍霍等著大將軍回朝呢!”
陳宮這一席話,卻就叫這帥帳內如冰窟寒穴一般……
此間皆是武人。
有一位算一位,均是大夏真正的勇武之士。
然則,便就是這些真正的武人,戰陣之上披荊斬棘,無懼生死……他們怕就怕沾染上這些朝中政事。
蘇赫麾下,並無蠢笨之人,此時他們心中都已萬分清楚,這陳宮所言不虛……
他那雙三角眼,自帳中諸將面上逐一掠過,他的時間很緊,他尚來不及一一甄別這些將佐之中,究竟都有些什麽人……雖然他已在暗下開始了這項工作,雖然他知道蘇赫必定不會讓他這麽做……但身為家臣,他定要替主公如此為之!
薛丁山此時方知這位陳宮陳五步的厲害。
他不由得低聲問道,“那,按照陳先生的意思……”
陳宮的聲量中便就一派澈寒之意,他近乎一字一頓的沉聲道,“以大將軍今日之勢……即便在此間坐而視之,朝中又能將他奈何!”
“金牌?”陳宮頓一頓,“就讓它繼續來好了,大將軍斷不能回朝!”他的視線似為實質一般,自帳內諸將臉上一一掃過,“自此時起,嚴禁軍中一切信函家書往來。醜話說在前頭,凡有隻言片語自軍中傳了出去……你們便要領教我陳宮陳五步的手段。”
多少人就在此刻,不由自主的打一個冷顫……很多人都感覺到似有那毒蛇悄然自身後盤了上來,後背脊梁處一陣陣徹骨的冰寒。
……
十二月十五。
近日無雪。
卻是冷冽異常。
這過了晌午,日頭便時隱時現,便又冷了幾分。
天上的一團團烏雲卻也不厚,不像是要下雪的樣子,四下卻是灰朦朦的。
絲絲冷風,時緩時急卻總也不停,刮在臉上便像刀子似得隱隱生疼。
徐北毅不過在夜不收的騎隊中尚不到十日。
他也是自小在這邊關長大,如此酷寒他原以為他也受得,算不得什麽……然而這一趟跟了出去,只不過兩個晝夜,他這方才知道日裡夜裡皆在野外,被凍透了,凍木了,凍傷了,到底是個啥滋味。
即便是露在外面的臉上手上皆塗滿了厚厚的油脂,這一趟下來,依舊是裂滿了一道道的口子。
他索性也就像其他夜不收一樣,不去管它也不去清理,洗臉洗手那是想都不要想的,熱水一燙,這凍裂的創口間就像是拿燒紅的火鉗子燙,拿鋸子割似得……
也唯有就讓它長好了再裂,裂開了再長,直待將這一副皮肉打熬的像那些夜不收老卒一樣,換上一層樹皮也似得死肉,也就再不用怕了。
不過將歇了幾日,這就又要出去了。
徐北毅便就歎了一口氣。
非是他吃不得苦。
是他這心裡不好受。
與祖父言說的那些,便也就只能在祖父的書房裡,這到了營盤駐地,卻哪有功夫再去思量那些,隻做好眼下的事兒要緊。
他是覺得對不住自己在大鼓口的那一眾弟兄們。卻是為了他,他原本屬下的兵卒隨著他一並被發到了這夜不收軍中。
雖然弟兄們無一人怪他,他卻這才知道,在這夜不收軍中卻比駐扎在大鼓隘口又苦了不知多少倍,即便他都著實有些熬不住……
苦便苦了,關鍵還在於那些夜不收老卒,對他們這些新下來的駐軍漢,壓根就瞧不上眼。
……
拾掇好一應要帶的東西,卷巴在青布裡便就是背囊,在胸前系個死扣,拎起破風刀,徐北毅就步出了四處漏風的營房。
說是營房,不過是土塊砌的破屋子,外面胡亂抹了些草泥了事,矮的他立在當間頭都抬不起。
這一步踏出去……一陣小風就鑽進了懷裡,他渾身禁不住打個冷顫。
回望一眼,他便對這裡面又臭又髒的破屋子有些不舍。屋子再破,置個要死不活的火盆,那起碼還有些溫度……這外頭冷的,隻站不到半柱香的時候,他就凍透了,牙花子嘚嘚嘚的不住上下打著。
口裡哈著白氣,他便同其他夜不收一道在原地蹦著活動著身子……
徐北毅就眼瞅著那複姓拓跋的校尉左右瞄著到了他近前,衝他咧嘴一笑……
這一笑,他就覺得有些什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