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方朔自儻駱道風林火山般的兵出黑水峪,當他馬踏嶺北平原的那一刻……
他就不急了。
他頓時心如止水。
這便是白方朔,雖為人孤傲,卻遇大事而不焦,逢險境而不燥,是為名將也。
因為他此刻一眼望去,在嶺北平原的極遠處,等著他的正是嚴守製的秦軍。
嚴守製到了。
嚴峻傑的蜀兵此時也已然出谷,明知白方朔的邊騎就在西面,然則有嚴守製的秦兵在北面彈壓,蜀兵便就不慌不忙的集結整隊,一副準備就在谷口之處扎住陣腳的架勢。
嚴峻傑很清楚,既然已失先機,那麽智如白方朔便決計不會在此時倉促動手。
他盼著白方朔趕緊舉兵攻過來。
是以他刻意要麾下兵馬顯得凌亂些,遲緩些,他倒要看看在如此機會面前白方朔到底忍不忍得住。只要他的邊騎敢放馬過來……那麽他的蜀兵與嚴守製的秦兵兩相夾擊之下,此一役即便不能全殲邊騎,也能讓白方朔元氣大傷。
……
這也正在白方朔的意料之中。
按照他之前的謀劃,此刻便就是他誘敵深入之時。
他欲就此退兵至隴右,甚至退回懷化關,他便是要利用騎軍的機動之勢,引著二嚴的兵馬隨他西去。他早就定計仔細,於何處走,往哪裡退,在何處設伏,又在何地殺一個回馬槍。他便要在這一路之上,以七萬騎軍之力,將二嚴二十余萬兵馬蠶食乾淨。
他一定能做到,因為他是白方朔。
“金鷹為信?”白方朔側問身旁的李子楓,“蘇赫著人帶來就這四個字?”
李子楓遲疑著點點頭,他始終未參透這四個字究竟何意,“故弄玄虛,這般不清不楚的又要咱們如何與他合戰於此。”
白方朔卻呵呵一笑,“蘇赫講的很明白清楚了。”
“將軍?”
李子楓順著白方朔的視線望向天際間。
有一隻體型巨大的金鷹正在閑雲之下展翅盤旋。
“鷹?”李子楓驚道,“金鷹為信,就是這隻鷹?”
“沒錯。近衛軍到了。”
“將軍!這也未免太過兒戲!”李子楓斷然道,“這軍陣之事,怎麽能隻憑一隻鷹便就做下決斷。”
白方朔的視線依舊在隨著那隻鷹翱翔在雲端的身影,“當日在蘇赫軍營的後山石亭,我看見過這隻鷹。”他隨即向李子楓問道,“可還記得,你我曾經聊起過,北狄部落祭司有一種秘術?”
“鷹眼罩子?”李子楓當即便回道,“不會吧……蘇赫軍中果然有如此奇人?!”身在軍中多年,李子楓不由得驚詫道,“若如傳聞中可用鷹眼視物……有這等奇人在,這近衛軍可還了得!”
白方朔頓時收回視線,他猛的舉起了手臂。
軍中眾將,當即便拍馬聚到了他的近前。
白方朔的手臂緩緩的落在南邊子午谷的谷口處,“一炷香之後,以我大旗為號,全軍向蜀兵出擊!”
未有絲毫的遲疑,隻聞聽一派甲胄響動之聲,眾將衝白方朔雙手抱拳山呼道,“是!”
言罷紛紛掉轉馬頭,傳令本陣。
李子楓提馬踏前一步,“將軍,秦兵在側……也未知近衛軍是否會領會將軍的意思……”
白方朔的聲量依舊很輕,“他若連這點意思也領悟不了,也就不會帶領近衛軍一路戰到此地了。”
……
接到嚴峻傑的來報,嚴守製便急匆匆自西都發兵而至。
他本欲進軍黑水峪,準備在那險山谷地間截殺白方朔的邊騎,終就是晚了一步。
於是他的十數萬秦兵在嶺北靠近西都一側穩穩扎住陣腳,隻待嚴峻傑的蜀軍出谷。
嚴守製對白方朔其人,已然恨之入骨!
他竟未料到,相識多年的白方朔是如此反覆小人。竟欲趁其不備,往他的後背脊梁處深深的扎上一刀。當日雖未似那些俗人般歃血為盟,卻也一同在數次密議之下擊掌為誓共舉大事。
他待白方朔可謂不薄,鹹平年間同科取士之誼他從未輕忘。也正是他,為白方朔上下打點四處奔走,終就借力嚴守臣之勢為其謀得征西大將軍一職。從此白方朔坐鎮西北懷化關,位列大夏五鎮之一,乃是實打實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便就是此刻,他白方朔的七萬邊騎一應嚼用之資也皆是由他治下的甘陝兩地供給……嚴守製一念至此就險險壓不住噴出一口老血,如此無恥之徒欺他若三歲孩童不成!
恨不能即刻揮兵絞殺白方朔的邊騎,唯有生啖其肉方可平複自己那滔天恨意,然而嚴守製知道尚不能這麽做。
隱忍了這麽些年,他絕非輕浮狂躁之輩,他等得。
他便赫然發現,白方朔的軍陣動了!
突然之間,白方朔毫無預兆的便起兵南下。
前方頓時泛起滔天的煙塵,七萬邊騎出馬地動山搖。
白方朔瘋了!這是嚴守製的第一反應。
在他十數萬重兵圍獵之下,白方朔竟然對他的存在熟視無睹,不分兵?!
然而他深知白方朔其人,他頓時領悟到,白方朔這是要傾盡全力全軍突襲突襲重創蜀兵……難不成他還妄圖這一擊之下,再殺個回馬槍迎敵自己的秦軍?!
何其狂也!
嚴守製不由得暗自冷笑,太過狂妄!白方朔怕是根本就不了解蜀步的戰力,他也太過輕視自己的秦兵了!
催動本陣,嚴守製的大軍便就向南壓了過去。
……
縱橫關中千裡的秦山一側,偌大的嶺北平原上,一場大戰就此開啟。
匯聚了大夏五鎮之中,兩位位高權重掌禦一方的大將軍。
征西大將軍白方朔的七萬邊騎。
原撫遠大將軍嚴峻傑的十萬蜀步。
加之原甘陝總督嚴守製的十數萬秦軍兵馬。
近三十萬大軍,便就在寶順二十一年,初冬的十月中,展開了一場大夏自開國兩百年以來罕見的血戰。
……
白方朔果然好膽!
“來得好!”嚴峻傑一抖身上那件已經鮮血染就的素白征袍斷聲大喝道。
白羽盔纓,素白戰袍,額際扎一條月白的飄帶。嚴峻傑如此裝扮並不是因為他本就被稱為蜀中白袍將。
一身素,便為孝。
他這便是在為老父披麻戴孝。
驚聞父親在京中病逝……病逝,他如何能信!
他已接到密報,他的家,京中嚴府上下被滿門抄斬,甚至家丁婢女一個不留!
昏君!
他如何敢這麽做。
他怎麽能這麽做!
曠古罕見的十數年拒不臨朝,景帝蕭鴻辰的昏庸無道簡直磬竹難書,若不是他老父這麽些年嘔心瀝血的操持朝政,這大夏早就無以為繼……
悲憤之下,嚴峻傑在府中數次昏厥倒地……
這麽些年他素有抱負在身,卻就是老父從來苦勸他要一心一意保得蜀地平安,莫要動那不忠不孝的心思……最後的一封家書筆墨未乾,父親對京中之變仍然隻字未提,隻一味要他隱忍下去,精忠報國……
可恨呐!
可惱也!
嚴家遭此滅頂之災,覆於昏君之手,他亦為了這個大夏失去一目,卻叫他如何忍!如此亦能忍,他尚能為人子乎!
他面目上的那一隻獨目,激蕩之下已近赤紅。
根本無需他的將令,麾下各員猛將當即就列陣完畢準備迎敵。
弓弩手彎弓搭箭隻待將令,便有一將率先仰天而射,隨即又有數位強弓手將自己手中的赤紅箭羽遙射了出去。這便已定死了一箭之地。
前陣的刀盾手已將各自身後的那面大盾翻至身前,整齊劃一的重重插在地上,以膝頂之,以肩扛之,一面面巨盾便就在陣前拍出一道數裡長的盾牆。
在他們身後站立著的,便是一個個長矛手。
那一柄柄丈八長矛, 一端杵地,矛尖搭在盾牌之上斜斜刺向遠端的天際。
嚴峻傑環顧之下,豪氣頓生,便就要白方朔這廝見識蜀步之強!他今日,便是來得去不得!
“給我死死咬住,將他的邊騎陷在陣中!只要能拖到秦兵趕到,白方朔的死期到了!”
十萬步卒,對陣已然馳到急速的七萬鐵騎……
安有勝算!
然而這便是獨目將軍嚴峻傑!
蜀人身材矮小些,比不得秦人那般高大的身量。但蜀兵之強,便就強在蜀人那極為堅硬的意志力。他們可謂韌勁十足,百折不撓。
嚴峻傑治軍極嚴,他的蜀步多是他麾下這麽些年往來征戰的老兵。
蜀步老兵,從來跑不死,打不垮,擊不碎。
尤善戰陣防禦,他們便就是一坨滋泥,散不掉,掰不開,粘上就甩不脫。
山巒倒覆般襲來的西北邊騎,兵分三路奔騰而來。
大地震撼。
蜀步前陣巋然不動,靜寂無聲。
蜀兵弓弩手,已陣列完畢,隻待下一刻,敵騎馳入一箭之地便就要將弓弩拉個滿懷……
便就在此時。
嚴峻傑身在馬上,猛然回首!
他的身後……
不知何時,一支赳赳騎軍竟似從天而降!
這支騎軍出現的時機、方位居然拿捏的如此精準,嚴峻傑不由得大赫!
這究竟是誰人之軍,出現之際正是蜀步面臨強軍來襲欲發力未發力之時,自身後乍然出現便有如巧合一般,這難道天眷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