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至傍晚。
嶺北平原,靠近秦山這一側已如阿鼻地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白方朔面色陰沉的立身於馬上,許久,方自仰天長歎,“可惱!可歎!蘇赫誤我!”
李子楓拿一方白布將手中尚在滴血的長劍從頭至尾擦拭乾淨,衝左右低聲喝道,“擂鼓聚將。”
不似百面牛皮戰鼓齊鳴那般的低沉震懾,聚將鼓不住的敲響,咚咚咚的聲音便就在夜幕下的戰場上傳出去很遠。
鼓聲中,如一陣疾風而至,率先駛到近前的十數騎,頂頭的那一位正是近衛軍寧遠將王喜。
“見過大將軍。”王喜翻身下馬衝白方朔叉手為禮,朗聲道。
卻並無與他有絲毫客套敘舊之意,白方朔那一貫溫雅儒將的風范此時蕩然無存,他在馬上揮手便指向王喜,大喝道,“咄!蘇赫何在?!”
見白方朔此態,王喜並無計較,只是如實言道,“蘇大將軍親率步卒趕奔了潼關,以解潼關之圍,是以並不在此處。”
“你說什麽?!”白方朔驚聞聽之下簡直怒不可遏,“如此大戰他不親自督戰,跑去了潼關?!實在所托非人!豎子可惡!”
王喜當即就面露不悅之色。
白方朔訓斥於他可以,稱蘇赫為豎子,王喜所不能忍也。
此刻即便舊主當面,王喜也當即低聲回道,“請將軍慎言!”
“慎言?!王喜你叫我慎言……”白方朔冷笑數聲,“如今你軍中何人為統軍?!我隻問你,為何明知我全軍突襲蜀步,近衛軍卻要分兵兩處!為何只有你一軍不足萬騎前來策應於我……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已孤注一擲,你們難道不清楚只要全力攻襲嚴峻傑後翼,兩路騎軍十萬騎,那蜀步在你我鐵蹄之下不過瞬息便就化為齏粉?!掉頭合力猛攻嚴守製的秦兵,十數萬秦卒亦在今日便破!”
從來不緊不慢,山崩於前不變色的白方朔,此時口沫橫飛,手臂連連指向面前的王喜,隻氣得嘴角不住的哆嗦,“現在這算什麽?!蜀兵殘部已與秦軍合兵一處向西都退卻……你軍主力就算是擊潰了秦兵戰陣又如何,殺敵幾何?!”他不由得痛斥道,“庸才!蠢材!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的道理你們從軍這許多年,搞不懂麽?!枉費我悉心栽培你這麽些年……卻是如此不堪一用!”
王喜便就站在原地低頭不語。
如今近衛軍南路主將是薛丁山,王喜雖是先鋒將卻對臨戰之策做不了主。他從來便是按令行事隻做好本份,是以對白方朔的這一通呵斥,他無言以對。
聚將鼓的隆隆催動之聲,令更多的騎將自各路趕奔至白方朔征西大將軍的帥旗之下。
滿面征塵的薛丁山親至白方朔馬前,甩鐙離鞍,健步邁至近前便叉手施禮。
然則他尚未來及開口報出名號,白方朔只看一眼他身後的那面大旗,腿腳一抬便就自馬上蹦了下來,他大步來在薛丁山面前,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袍襟,“蘇赫不在,就是你統帥近衛軍?!”
四下裡,邊騎將領與近衛軍諸將頓時就亂了。
你推我搡的就要湧至近前,秦駿在人後大聲吼道,“白將軍這是要幹什麽?!咱們近衛軍不遠千裡來援,到了這兒一口氣兒都沒喘就上了戰陣,這一句好話沒有,白大將軍便要問罪不成?!”
看白方朔這架勢怕不是當即就要拿下薛丁山?
他秦駿素日裡可以跟這薛老二怎怎呼呼,然則旁人不行!
誰也不行!征西大將軍……那便就更加的不行!
他們是誰,
他們是統禦全國兵馬鎮軍大將軍蘇赫的近衛軍! 邊騎先鋒官尺規大喝道,“你是何人!膽敢咆哮在大將軍面前!”
我他嗎……
你他釀!
當即叫罵聲四起。
這皆是將將自戰場上下來的虎將,一個個這才經歷過生死,火氣自然是一個比一個大。這當間,誰也不怕誰,誰也唬不住誰,眼見得兩相這就要拔刀相向……
薛丁山不甚顯眼的拿開白方朔揪在他胸前的手,退一步衝身後近衛軍諸將緩聲道,“白大將軍當面,爾等這番作態,蘇大人是不希望看到的。”
……
蘇赫是不希望看到的……
隻這一句,秦大嘴便就閉上了嘴。
鄭千凝、王子涵及其他將校皆都暗自退後了一步,頓時便就無人再多說一句。
這一幕,卻就叫白方朔眉目一挑,他竟未料到蘇赫在近衛軍中聲威如此之隆,隻提一提他的名號,便就讓這幫桀驁不馴的近衛軍將校頓時安靜了下來。
白方朔便也就深吸了一口氣,心境緩緩的平複如常,他目視著面前這位近衛軍主將,“方才便是你下令分兵禦敵?”
薛丁山複又叉手為禮,“末將不才,近衛軍歸德將,薛丁山。回大將軍的話,正是末將下的將令。”
白方朔點點頭,語氣已然回復到他一貫的輕聲細語,“罷了。已然如此……”
他不想再多說廢話,另一個層面,這正三品的歸德將軍也已算是大夏軍中數得著的名號了,為官為將多年白方朔知道人前的面子他必須要給,何況這位薛丁山是近衛軍的歸德將,隻近衛軍這三個字在前,他便已然比旁人高出了不止一籌。
白方朔隻輕輕擺了擺手,“那就煩請薛將軍速速整肅全軍,咱們半個時辰之後連夜出發。我軍兵分三路追擊敵軍,近衛軍請為我右翼。你我勢必要在敵軍退回西都之前,將其盡數殲滅之!”
薛丁山的雙手始終拳抱在身前未敢放下,然而此刻聞聽白方朔的將令,他卻雙手一分,朗身而立。
“白大將軍容稟。”
“說。”白方朔的眉頭為人不顯的皺了皺。
“近衛軍不遠千裡而來,便就接戰至此時,已是軍馬勞頓無以為繼。再者……”薛丁山四望天際,“已近傍晚,前途一應狀況我軍尚未仔細查探,未知前路便貿行夜路實乃騎軍之大忌。三者,我部王喜將軍八千騎自蜀軍後翼策應大將軍七萬騎,隻此一擊便就留下至少三成蜀步,末將率精騎兩萬余自秦軍左翼切入,後翼殺出,複又往來攪動令其中軍大亂,殺敵愈萬……”
白方朔便就目視著薛丁山,他沉沉的壓抑著胸腹間複又躥起的火氣,緩一口氣,“薛將軍有話直言吧。”
“萬望白大將軍恕罪,近衛軍實難從命。”薛丁山不卑不亢的沉聲道。
“這……”白方朔背負在身後的手臂在瑟瑟發抖,他一字一句的接續道,“這是你的意思?”
“這是近衛軍主帥蘇大將軍的意思。”
“呵呵。”白方朔冷笑道,“蘇大將軍這是要姑息縱容二嚴繼續為禍社稷,這是要與此二獠同流合汙沆瀣一氣?!”
身後的近衛軍諸將頓時一個個瞪起了銅鈴大眼,梗著脖頸便喘起了粗氣,薛丁山衝他們擺了擺手,隻對白方朔言道,“白大將軍願意如何想,末將左右不了。如若大將軍對我家主帥有何不滿,亦或是要就此上奏樞部,密奏彈劾,大將軍請便。末將有主帥將令在身,只能按令行事。”
“哦?”白方朔眉角輕揚,“那倒要請問薛將軍,你究竟領了何等將令?歷來鎮軍大將統禦全國兵馬,我白方朔亦在治下,可以聽聽吧,也好做到心中有數免得壞了蘇大將軍的要務。”
薛丁山略一思忖,向一旁踱開幾步,“請白大將軍借一步說話。”
“哈哈。”白方朔不由得朗笑一聲,他隨即便面色一沉,“在我軍中從未有不可言說之秘,某之鐵騎便在此處,軍中將士人人皆可聽聞。不便說就罷了,這一步,借不到。”
言罷白方朔腳步輕抬,轉身上馬。
他最後一次望向薛丁山,“看來我白方朔今日,連你這個區區歸德將也調不動的……”他漠無表情的搖了搖頭,“果然道不同不相為謀,蘇赫其人真令我失望至極。你近衛軍盡可在一旁看著,看我白方朔麾下的邊騎如何破敵!”
他的手臂凌然舉起……
他口中的將令未出之際,薛丁山高喝一聲,“請白將軍三思!”
“三思?我思至今日已近十年!何談三思!我軍上下如今萬眾一心,隻為這江山社稷,雖死無憾!邊騎將士,人人皆可俯仰於天地!”
薛丁山不由得深歎一聲,他快步來在白方朔馬首處,“白將軍。我家主帥在臨行之際,布下將令,此役打疼二嚴兵馬即可,無需全殲,所以傷其十指便已足矣。”
白方朔的身子不由得在馬上晃了又晃……
薛丁山此言一出,頓時邊騎上下全軍嘩然!
“何意?”白方朔緊聲又問。
“蘇大將軍,欲與白將軍並二嚴,在軍前一會。”
“與二嚴軍前一會?!他這是要與虎謀皮枉費心機!那二嚴……這天下還有何人比我更了解此二獠!狼子野心之輩……蘇赫,太年輕了!”
薛丁山面露凝重之色,他的下一句,便只有他與白方朔二人方可聞聽……
“蘇大將軍要末將告訴白將軍知道——北狄鐵騎,要來了!”
“你——說——什——麽?!”白方朔當即驚到臉色煞白一片!
“白將軍……”薛丁山的聲量近似耳語,“蒲類巴蓋烏已在漠南稱汗。”
“不可能!”
“他已於去冬之際,兵進漠南。如今,他已將漠南蒙真全數置於麾下……蘇將軍意料,按照巴蓋烏的一貫用兵之法,早則今冬,遲則明春,北狄大軍勢要舉兵南下……”
白方朔身子一晃之際,幾近似跌下馬來!
他一步來在薛丁山身側,獰聲低道,“你可知蘇赫乃是那巴蓋烏四弟!”
薛丁山重重的點點頭,“蘇將軍對此毫無隱瞞。”
“荒謬!簡直荒謬至極!”白方朔仰天大喝道,他轉而低首與薛丁山額際相頂,“如此天崩地裂般的消息,要我如何信他!”
薛丁山只能搖了搖頭。
“你就如此信他?!”
薛丁山便就退後一步,重重的點了點頭,“蘇大將軍如若來日有異心,白將軍可隨時可取我薛某人的項上人頭。”
“你這是在為他作保?就憑你?!那我且問你,誰來為大夏的江山作保!”
近衛軍諸將齊齊湧至薛丁山身後,他們皆無言,他們的目光卻均是再堅定不過的望向他的背影。
根本不用回首,薛丁山隻回手一指,“近衛軍全軍皆可為蘇大將軍作保。近衛軍數萬將士便以身家性命為大夏的江山作保!”
……
一匹銀白的神駒甩開四蹄便就一路小跑來到軍前。 它隻俯仰間打一個響鼻,周遭的戰馬便都一個個屏聲靜氣,垂下了頭去。
邊騎將士們赫然看到,這匹神駒背上那一襲白裘包裹下的竟是一位年歲尚淺的女子!
多少人狠狠的擦了擦雙目,這是月中仙,還是地下鬼……
便見得她安安靜靜的輕聲問道,“薛將軍,完事了麽?”她那一頭細細密密的辮發擺動間,又在四下張望,“秦大哥呢?”
“噯,噯,在呢!”秦駿趕忙越眾而出,小心翼翼的來在馬前,一副疼愛之像的隻向她望去。
“秦大哥,我困了呢。”
秦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指著不遠處緊緊跟來的自己的親軍衛隊破口大罵,“你們這幫混帳東西!即便在此間也要護得阿南祭司周全!還不趕緊去把營帳搭起來!”
白方朔便就眉峰一皺,衝薛丁山問道,“這位就是軍中祭司?那……”他衝天際示意道,“果然?!”
“果然!今日之戰,我軍往來如此從容,皆是靠阿南祭司的神乎奇技……她已是數日不眠不休,今日實在是已經累透了。”
白方朔久久不語的望著山巒處,漸漸攀升而起的那一輪圓月。
月影輝映的雲端,一隻巨鷹在緩緩的盤旋。
“這究竟是大夏之福,還是大夏之禍……”他低歎一聲。
薛丁山好似不明白方朔所歎何人,隻衝他一拱手,便就向著近衛軍軍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