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之季,亂石崗上,異香愈濃。
細細嗅去,這股香氣已無處不在,竟已充斥此間,縹緲與四野。
是因為,二月紺香周身已是香汗淋漓。
她絕非胭脂之敵。
至此時,胭脂身形之外,籠罩的一團黑氣已然大盛。
胭脂很急。
阿南要她護住蘇赫……可面前這個女人,明明不是她的敵手,卻始終死死的纏著她。
好似要將她帶得離蘇赫越來越遠……
魚腸劍短,胭脂卻格外喜歡。
這是阿南送給她的。
一寸短,便是一寸險,胭脂使的極為順手。
二月紺香的身手極其敏捷,在魚腸劍下,她左閃右避奮力抵擋,卻也已經身負數劍……
她顯然已經搖搖欲墜,但卻極為硬氣的自始至終一聲未吭。
那一副朱唇,死死的抿著已無血色,然而她至死也決計不會發出一聲響動……因為她的師哥在拚命,此時他必要全神貫注,不能有絲毫的分心。
她懂的,師哥醉心武學,面對蘇赫這位已窺大威能門徑的高手,機會難得。
欲在武道一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威能境極致之上再登高望一眼,哪怕只是望一眼,那必定就要堪破生死劫。
歷劫而後生,正如浴火重生一般,師哥從此就將會步入他夢寐以求的玄門悟真境。
這麽多年,她能幫到他的,也只有這麽多了。
哪怕她知道,自己實在已經堅持不了多久。
她亦無怨。
無悔。
……
隻拿余光望去,正月開歲便已了然,師妹撐不住了。
他那副始終板正的面龐上,已漸露急色。
他甚至頻頻回望於她,氣息漸已不寧。
蘇赫便就心中暗歎。
對此,對這對師兄妹之間的情愫,他不是很懂。
對夏人男女之間那種微妙的感情,他也不是很了解。
在北狄漢子眼中,女人,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喜歡,就抱緊她,拿唇口壓住她的口鼻,狠狠的給予她……讓她成為自己的女人。
哪裡有這許多的麻煩。
然而,此時望見這一對師兄妹,蘇赫心中的戰意已然漸消。
他不忍。
亦不願。
他卻猛然望見,正月開歲正對他怒目而視。
蘇赫不是二月紺香,他本不會懂得正月開歲的眼中之意……
但此刻,他懂了。
正月開歲是在怪他,怪他並未全力以赴,怪他在輕視於他。
蘇赫了然。
這不僅是一場武道生死劫,這亦是男人之間的一種承諾,力戰生死,雖死無憾。
正月開歲,至此,已是足以令他正視的漢子。
是一位可敬的對手。
作為男人,他必須要給予這樣的對手足夠的尊重。
蘇赫刀鋒一抹,接連擋下銀槍與鐵劍,他抽身一躍輕輕落在十步之外。
“我給你這一刀。”他拖刀而立,衝正月開歲鄭重的言道,“如你所願,這一刀,劈山之上,將會有北刀至強的刀意,我亦會將內息催至極致。”
至此,正月開歲那始終漠無表情的面龐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他很是欣慰。
蘇赫懂他。
他很高興。
他遇到了一位身手高絕的對手,一位真正的男人。
這個男人,知道他此刻很急,再也等不下去,
因為他的師妹已經無力以繼。 這個男人,完全可以拖下去,拖到他的師妹戰死,拖到他心亂氣極……
但蘇赫沒有這麽做。
蘇赫卻依舊願意給他一個機會。
一個令他可以夙願以償的機會。
他衝蘇赫點了點頭。
他承情之至。
他舉起了手中的劍。
他無舌,無法用言語表達,但他可以用男人的方式來向蘇赫送上他的謝意。
他便要祭出自己的至強一劍。
他深吸一口氣。
……
正月開歲舉劍。
亂石崗周遭,那澈寒的冬意便去了三分。
此間所有人,竟似可以感覺到絲絲暖意。
是的,便就像是他的名字。
正月開歲。
春回乍暖,萬象更新,好一派無邊敞闊堂皇之意。
這一切,皆來自於他的劍。
鐵劍。
這把普通的鐵劍,卻有個較為俗氣的名字,春暖。
他便像是一位樂呵呵的農夫,立身在田間,眼望著冰雪消融,一季春又到來的模樣。
……
嚴峻傑不得不暗自承認,蘇赫確實好強。
他亦知道,蘇赫始終未出全力。
他非常清楚,蘇赫的刀,確沒有殺意。
對此他不懂。
這位大夏史上最為年輕的鎮軍大將軍,雙十年歲便統禦天下兵馬,卻並無一絲一毫倨傲浮躁之意。
他想要弄懂,這蘇赫究竟是將自己隱藏的深,還是確就這麽的真。
方法,對嚴峻傑來說,很簡單。
那便是他手中的這杆槍。
他不信任何人,隻信這杆槍。
他憑這杆槍,從一介書生,拚殺至鎮守一方的撫遠大將軍,這其間唯有他自己清楚,他究竟在這杆槍上付出了多少工夫。
從始至終他的父親並未給他多少助力。
他想要蘇赫死。
一槍挑死那位昏君駕前最為得力的一員悍將,之後的一切便都會變得簡單許多。
正如他的大伯嚴守製所說,這一回,機會難得!
如他之見聞,加之成年之前李靖對他的言傳身教……他早就清楚,這世間哪裡有什麽天命君王!
似他老父那般,一輩子為了這個大夏嘔心瀝血、鞠躬盡瘁,除了一世的竊國罵名,又得到了些什麽!
前朝大周之盛,早已在百年間灰飛煙滅,那麽這個大夏,便就該是蕭家的?!
笑話!
抖一抖槍纓,他亦知道差不多了。
他便踏前一步。
就聞聽蘇赫衝他二人言道,“我這一刀之下,你二人隻可一觸即退。”
他又衝他二人搖了搖頭,“你們擋不下。”
轉而望向嚴守製,蘇赫道,“卻要叫嚴公失算了。今日此間,並沒有我之敵手。這一刀之後,我希望我們可以重新談一談。”
嚴守製只是一味冷笑。
“你這就是刻意的狂妄了。”嚴峻傑當即催動畢生之功力,手中銀槍中那股殺意似已按捺不住的箏嗡作響。
蘇赫點點頭。
出刀之前,他衝身後道,“你也出來吧,我不想殺你。”
那個面色發黃的漢子,便就現出身形,閃在一旁。
他看看蘇赫,卻又不無擔心的望向其父嚴峻傑……
他衝蘇赫抬了抬手,似要說句什麽……卻又黯然的放下手臂。
蘇赫提起了始終拖在地上的那把刀。
……
劈山刀。
俗人自然無法得見,他身後的虛空中,羅漢金身已現。
羅漢悲憫蒼生,黯然垂首。
蘇赫亦垂首。
這一刀,他曾逼退槍聖李靖。
這一刀,他曾力破千軍。
他實在……不想祭出這一刀。
但今時今日,他想要二嚴耐下心來聽他欲說之辭,便唯有靠這一刀。
羅漢金身漸隱於虛空之中……
蘇赫出刀。
……
李子楓手中折扇猛然一合。
他清晰的感知到自蘇赫身周突然迸發出一股他前所未見的氣機!
那氣機,充斥著威嚴正氣,卻又有著深眷眾生的慈悲之意……
佛門罡氣!
再精純不過的佛門罡氣!
然而這氣機……太過恢弘。
竟似自九霄天外轟然而下!
轉瞬之間,李子楓猛然抬首……他赫然望見,天際間那厚重的鉛雲,裂了。
緊接著,他便看到了那一刀。
不是看。
那一刀,攜風雷電雨,卻寂滅無聲,徑直劈在他的神識之中。
未有絲毫的猶豫,李子楓拽過白方朔的手臂,拚盡全身勁力,抽身疾退!
……
似聞聽天地間一聲歎息。
蘇赫不由得深歎。
因為這一刀之下,那二人均未退去……
這又何必。
這一刀既出,即便他也已無能為力。
劈山。
破山河。
以他此時的修為,尚做不到收發自如,他根本收不回這一刀。
他便頹然看到……
刀光之下。
正月開歲,出了一劍。
他極為鄭重的出了一劍。
這是他今生,最強的一劍。
堂堂正正的一劍,卻又靈動如仙……
這一劍之威,當可令他從此笑傲天地間。
因為正月開歲在這一劍之後,他看到了!
這一劍,確就令他終於踏出那一步。
他瞬間便已悟真。
然則奈何……
他看到,他卻擋不住。
雖然擋不住,他依舊在劍影破碎前的那一刻,手中一空的那一瞬,面帶笑意,衝蘇赫躬身一禮。
就此別過。
也就此謝過。
隨即,正月開歲,身破。
……
一聲悶哼,如釋重負的響起。
二月紺香雙手低垂,緩緩倒地。
她知道,師哥看到了。
他終於做到了。
生,不過遺腹棄兒,死,已是玄門悟真境。
這世間,能看到大威能境的又有幾何!
師哥當已無憾。
她亦是如此。
她若能再看他一眼,就好了。
不過已經看過了這許多年,也就足夠了。
說她傻也好,說她癡也罷……她從來都不在乎,因為為了他,她願意。
她真的願意。
這世間,還有什麽比一句願意更珍貴的呢。
她只剩一口氣在。
她轉而衝蘇赫笑笑,無聲的道一句,謝謝。
香消玉損,二月紺香就此氣絕。
……
她的那把劍。
那把香氣怡人的劍,喚作,花開。
正月開歲,二月紺香。
隻待來年,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