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類的冬窩子,正是前山牧場。
此處身處天山深處,乃是一處群山拱衛的山澗谷地。
狹長的前山牧場,冬暖夏涼,四季常青。
四周穿雲的險峰林立,常年風雪不至。在山澗的盡頭處,一個面積不大的深水潭,被稱作不凍神湖。
湖底數道溫泉湧動,至寒的冬季也令周遭溫暖如春。
前山牧場,老樹林立。
青草繁茂,水霧沼沼。
置身其間,如臨仙境。
如此天神眷顧之所在,為蒲類獨有,實在羨煞域外北狄諸多部落。
……
不凍神湖,常年白氣縹緲,散發著淡淡的硫磺味道。
卻是療傷養神的上佳所在。
穆松執意要巴蓋烏前來,要他在此處稍事歇息,將養身體也是其中之意。
神湖旁側,早些年間就搭建有數座木屋。
巴蓋烏和隨從快馬趕到此處,將調動轉場青壯安排妥當,便乘此間歇,在神湖溫泉中浸泡了半日。
他的身體甚為強健,姑師之行所受的皆是外傷。溫泉神效令他服敷的藥力倍增,是故他已是精神煥發,神清氣爽,也漸漸恢復了往日的英武之息。
自王庭驅趕羊群,趕場而來的族人青壯們驚聞吉薩人卷土重來的消息後,群情激憤。
這一方牧原,始終就是蒲類的!
他人安敢有絲毫窺視豪奪之心!
轉場的青壯們也不過將將抵達此處,還有大部的羊群尚在路上。
漫山遍野的肥羊尚未歸攏,搭建的帳房隻架起木椽。
羔子的圈舍尚未開始修繕,幼馬的廄欄還未動工重建……
這一切都暫且丟在一旁。
他們只是默默的收起剛剛打開的行囊,喂飲馬匹,拾掇一應雜物,做好隨時動身的準備。
這裡,就交由隨後趕到的老人婦孺們去操持吧。
再也無需眷顧這裡。
畢竟所有人都清楚吉薩人的凶蠻。
沒有人知道,經歷大戰之後他們還能不能活著再回到這裡。
……
“老人婦孺們最遲兩日便可抵達,撂下這裡的一切,所有人即刻動身返回王庭,這容不得商量。”巴蓋烏冷冷的回了一句。
半晌,木屋內卻沒有聲響。
望著擠在他屋內的這幾位部落長者,一個個均埋頭不語,只是偷眼望著一旁的敢達……
巴蓋烏堪堪已然壓製不住心中的怒意,抬手指向屋外,低聲喝道,“怎麽?他們不願走?!還是被吉薩人嚇破了卵蛋?!”
“沒有沒有……”
“這可絕不可能!”
“有一個算一個,這裡沒有孬種!”
長者們紛紛擺手搖頭。
終有一位膽子大的,鼓著勁兒吞咽了幾口口水,“巴蓋烏……二王子……你也知道,這轉場的活計……忒是熬人了!一路趕到這裡,多少日夜別說丟個盹兒,眼都不敢眨啊……生怕走失了羊群可沒法子跟部族交代……”
另一位也上前言道,“這風餐露宿的,熱乎東西是一口沒吃……咱們的兒郎們眼瞅著就黑廋了一圈……”
“將將到,腿腳都沒著地,又趕著回去……這一回去就是要上陣見血的……”七嘴八舌的,這幾位老者就喋喋不休的言語開了。
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
這個中艱辛,巴蓋烏心中也是實在不忍。
可父王派他來,就是要處置此處的種種麻煩。
吉薩人來了,便勢必要全民皆兵,能喘氣的都要上陣。此地數千名部落青壯,那是一個也不能拉下! 心中暗自歎了口氣,他望向這幾位白發蒼蒼的族中老人,“大叔!老爹!親伯子……為什麽這麽急著往回趕,你們都清楚……那你們說,該怎麽辦!”
眾老者欲言又止的,又紛紛將頭埋在了懷裡。
這……
一旁的敢達一跺腳,“嗨!我來說!他們的意思,能不能宰幾頭越冬的羊!好歹讓大夥吃頓扎實的!”
屋內的眼睛,頓時都盯在巴蓋烏身上……
部落裡宰幾頭羊,不過屁大點兒事兒。
那些會拾掇的,半柱香的工夫就能把肥羊剝淨剔好了丟進滾水裡。
可這越冬的羊,是部落的根本,來年的希望,任誰人敢輕動。
那可是重罪!
私自宰殺一隻,那就得掉一顆項上人頭!
……
巴蓋烏樂了。
氣得樂了。
要宰羊?!
他大手呼的一伸!
隻嚇得幾位老漢,皆不敢望他投來的目光,四下躲閃……
巴蓋烏雙眼大瞪著。
“一百頭!夠不夠!”
眾人眼睛都要臌瞪了出來……
他們一時間分辨不清巴蓋烏是不是氣急了說的反話……
“母羊不要動,挑那些體弱的秋羔子,宰了!”巴蓋烏皺著眉頭道,“吃飽喝足了趕緊動身,耽擱的時間咱們路上往回趕。”
這就是真的了!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巴蓋烏!”
“就是,哪裡要得了那麽些……”
“一百頭……這是作孽啊!”
“十隻二十隻羔子,連湯帶肉的泡嚼些乾糧也足足夠吃一頓飽了!”
老者們反應過來,卻又呼啦的湧上前來,你一言我一語,總之是要宰掉這麽多肥羊他們那是一百個不樂意。
巴蓋烏心裡一軟。
接著一暖。
眼眶頓時濕潤了……
是了……
這就是蒲類的族人啊!
對部落,那是真心實意,打心眼裡那麽愛護著。
對蒲類,就像是珍惜自己眼睛一樣,生怕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正是這樣淳樸又可愛的族人們,讓他巴蓋烏不惜拋下頭顱、灑盡熱血也要為之奮戰的!
他揮了揮手,“宰吧,啥時候了還舍不下這麽些羊?!這裡我說了算!吃剩的都帶上,這往回去走決計再不能將歇,吃食斷不能不夠。”
他心裡話,這一頓飽餐之後,又有多少族人將身首異處,命喪疆場……這一頓,說不準也就是他們最後一頓飽食了。
……
老者們歡天喜地的去了。
敢達滿意的看著面前這位年輕的王子,自己未來的王。
果敢。
有決斷。
應得下事兒。
豁得出命!
還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敢達挪動步子,走到門前,“巴蓋烏,你再抓緊時間歇上一會,外面的事兒我去看著安排就成。”
“有勞敢達叔。”巴蓋烏坐在木炕上看著敢達離去的背影說道。
眯盹一會?哪裡有這工夫!
有些事,他始終還是要再想一想。
有些人,他還是無法忘卻……
不!
巴蓋烏起身,複又坐下。
使勁的搖了搖頭,他試圖將阿依夏的音容笑貌從腦海中甩出去……
然而,似有一團陰雲在心頭,他卻怎麽也擺脫不了。
按理說,阿依夏自高昌至蒲類的路徑和行進的時間,算不得什麽秘密。
這是個大喜事,本身也沒有什麽保密的必要。
然而,吉薩那頭黑狐穆哈因,卻能將掠截阿依夏的時間和地點把握的如此精準?!
巴蓋烏的臉面上一片陰鬱。
這定然是有人在向吉薩人傳遞消息……
會是誰?
且放下此節不論。
吉薩最傑出的智者穆哈因,精於算計,心思極重,處事一貫小心謹慎。年逾五旬的他正值人生巔峰之時,如若沒有萬全把握,他會親身涉險,率大軍進犯蒲類?
穆哈因如何會有如此的自信?
之前在陣仗之上,據穆哈因自己所說,吉薩此次盡出健勇數萬……
可是……他們難道會不清楚,蒲類王庭即便在倉促間集結上萬控弦勇士,也並不是多麽了不得的事兒。如若糾集全部部族的青壯上陣,數萬騎的實力也是有的。
既然吉薩與姑師聯軍兵力並無多少優勢,且長途奔襲而來……蒲類再不濟,隻做堅守之勢也就足矣。
現在這是什麽時節!
凜冬將至!
這草原的冬天即將來臨, 即便生生硬耗,也能把他們耗死在蒲類牧原之上。
僅依靠姑師的後援接濟,不出半個月姑師部落估計連一頭肥羊也就都拿不出來了……
哪兒不對!
穆哈因在這個幾乎是絕境的時節裡,大動乾戈,他的依仗到底是什麽?
肯定是什麽地方出了岔子!
巴蓋烏的拳頭捏的嘎嘣響。
焦躁的在屋內不停的走動著。
這些念頭,已經折磨了巴蓋烏好多時日。
他左思右想卻毫無所得。
……
正在木炕呆坐的巴蓋烏,側耳傾聽,似乎屋外響起一片嘈雜之聲。
是了。
巴蓋烏的嘴角向上翹了翹。
這百十頭羔子,是得讓這些奔波操勞了數日的族人們熱鬧上一陣的。
然而,他微微顯露的笑容卻漸漸僵在了臉面上……屋外的這動靜不對!
霍然起身,他大步走去,一腳踹開了木門。
那四下湧起的根本是一片紛亂。
驚呼、吼叫聲四起!
他只見到。
自遠處的半坡之下。
一騎顛不停,頭頂的貂帽飄擺著,正不管不顧的衝他所在的木屋急速闖來!
不論沿途的人馬牛羊,他皆是毫無忌憚的衝撞飛躍。
族人們隨在他身後指指點點的飛奔著……
直到近處,巴蓋烏只看到那位馬上騎手,已是搖搖欲墜,眼見得堅持不了多久了。
他的心中頓時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