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樽前吾當割袍客,從此天涯道不同
大步踏入巴蓋烏的帳中,蘇赫的腳步便就是一頓。
撲鼻而來的草藥味道裡,混雜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端坐於矮榻上的巴蓋烏,上身已纏滿布帶,卻仍有絲絲血跡滲透而出,他傷的很重。
抬眼望見是蘇赫,巴蓋烏那兩道重眉下的虎目怔怔得看著他,久未動作。
“二哥。”蘇赫終就啞著嗓子喚道。
“蘇赫!”巴蓋烏再也忍將不住,霍然起身,渾然不顧周身的創口,隻張開雙臂便要將蘇赫緊緊的抱住。
他的臂膀稍嫌無力,那雄渾的身子竟也是軟塌塌的,蘇赫面無表情的雙臂一掙,將他擋在身前。
巴蓋烏一愣,隨即面上已是失色。
帳中的敢達老爹見狀搖了搖頭,隻長歎一聲,衝其余人等擺了擺手,一起悄然的退身帳外。
“吉薩的先鋒在姑師王庭有數千騎……”巴蓋烏望著蘇赫頹然道,“隨後將至的怕不下數萬,我們當時已然是走不脫……跟旁人我不會講,我那一刻其實只求戰死而已……”
“然而你回來了,她沒有。”
巴蓋烏猛然轉身,抓起一旁的酒囊,咕咚咚灌了數口下去,再抬眼之際,他的目光中已是混沌一片。
巴蓋烏緩緩閉眼,長舒一口酒氣,悵然道,“我……只能這麽做。”
“所以你回來了,她沒有。”蘇赫冷冷的重複道。
巴蓋烏再一張口,語氣中已滿是悲戚,“那你要我如何……”
他一把將酒囊摔在地上,嘶聲道,“是吉薩那幫畜生將她掠了去……落在他們手裡……她活著還不如死了!”
“你可以救她!”蘇赫低聲怒道,“你為何要讓多山去殺了她!”
“我去了!”巴蓋烏雙目圓睜的斷喝道,“我們所有人一應趁手的兵刃都沒有,就只有隨身的短刀……就這麽著,我帶著弟兄們衝了好幾陣!人都死絕了,連邊兒都靠不上去!她死了……我自己原本也沒打算獨活!”
蘇赫凝視著滿面悲憤的巴蓋烏,他仔細端詳著巴蓋烏臉上每一處細微的變化。
他忽然便就安靜了下來。
他突然便就咧嘴冷笑。
他牢牢盯著巴蓋烏,卻異常平靜的言道,“二哥,你變了,你同從前不一樣了。”
“你放屁!”巴蓋烏頓時怒道。
“曲突是聰明人,他是咱們兄弟當中最聰明的一個。他在父王帳中說那句話沒有錯……如果真是這樣,你怎麽會活著回來……我的二哥不是這樣的人!”
巴蓋烏望著他不禁慘笑道,“怎麽……你難道也在盼著我死?!”
“我的二哥,是敢愛敢恨的草原第一勇士……他絕不會因為任何理由去殺掉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你就能眼睜睜的看著吉薩人糟蹋她,讓她受苦?!”巴蓋烏慘聲道。
“吉薩人是瘋子,是畜生,但他們不傻。穆哈因頭人是草原聞名的智者,他正因為狡猾所以被稱為黑狐。吉薩人要的是天山北麓的牧原,三歲的孩子都知道,他們不會因為一個女人去惹怒高昌王!”蘇赫悲憤的搖搖頭,“即便是她讓吉薩人糟蹋了……只要她活著,咱們遲早能救她出來。咱們不是夏人,不會要自己的女人去做什麽貞潔烈女!只要她還活著,只要她的心,還在你這兒!”
“我做不到!”巴蓋烏嘶吼道。
“你是做不到,但我的二哥應該可以。
” “滾!”巴蓋烏的大手遙指帳門處,“你滾出去!”
蘇赫的面色已然白的嚇人,“我原本可以帶她走,我原本就安排了黑風盜要將她劫走……可是因為我二哥,我退讓了。所以她的死,我不再怨你,原本就是我的錯。”
巴蓋烏聞聽此言,頓時呆住了。
蘇赫轉身,便大步而去,即將踏出帳外之際,他頭也不回的說道,“從此,我隻當我二哥已經同阿依夏死在了姑師王庭。”
……
隨著蘇赫消失在帳外的背影,巴蓋烏軟塌塌的仰面倒在了矮榻之上。
“我心目中的二哥……那個敢愛敢恨的巴蓋烏……不會這麽做……”蘇赫的言語,如同重錘般砸在他的胸口。
他愣愣的盯著帳頂,耳邊始終回響著他率領禮隊臨行之前,在浩瀚的蒲類湖畔,他的父王,穆松對他說的話……
“你此去,有兩條路。”
“帶著她遠走高飛,我隻當從沒有過你這個兒子。”
“殺了她,回來守護這一方屬於你的天地。”
……
赤焰和白炎二人雙騎當先,身後蘇赫與索倫,夾帶著景子,前後五騎,奔馳在蒲類牧原上。
靠近天山一脈,水系豐沛,草原愈發的茂盛。
秋草早已金黃。
一人高的蒿草漫蓋無邊,好似一面海。
金色的海。
風,襲過。
蕩漾起一波又一波的金色海浪。
五騎疾馳,穿行其間。
驚起雀鳥翻飛,啁啾一片。
……
日頭,漸漸墜落在遠方的雪峰一線。
險峰隘口,已不遠了。
赤焰抬首望了望天。
天際黯淡。
不多時,就要黑下來。
他與白炎在馬上對視一眼,揮手切了切西邊。
那裡不遠處有一片不大的水塘,夜晚就要將歇在此處。
雖有隘口,可以自山谷中穿越天山,但山路險峻,道途難行。山石嶙峋間,極易傷人傷馬,夜間如非必要,斷不可冒然而行。
赤焰與白炎,原本縱橫草原的紅白無常,此時便是蘇赫身邊兩條死心塌地的忠犬,均三十來歲,正值龍精虎猛的年紀。
二人可算是出生就在馬背上,熟知馬性,騎術一流。
白炎點了點頭,嘬嘴打出響亮的呼哨,告知蘇赫一聲。
二人雙雙拽過韁繩,拉偏馬首,一個急轉,便向西而去。
……
蘇赫聞聽哨聲,舉目遠望。
他已知赤白二人的打算。
有他們先頭打尖,蘇赫自然再放心不過。他也沒有絲毫的心情去管這些個瑣事,這一路之上他始終沉默寡言。是以撒開韁繩,任由胯下嘶風獸揚起四蹄,散漫而行。
遠山如黛,晚霞似血。
阿依夏的死,讓他的心,絞痛。
……
嘶風獸通體銀白的長鬃,絲絲順滑,柔膩似水,此時正毛發蓬張的迎風飄擺。額寬鼻闊,正眉心處一簇毛旋,始終擰著,有如一支衝天獸角。
他胯下這匹馬王高大威猛、神駿如龍,故而稱獸。
在它身後,烏騅和粉簪二馬自然是不敢逾越半步,只是順從的湊近了,也要小心謹慎的落下半個身位。
景子抬眼望了望了蘇赫,將座下粉簪並在嘶風獸身旁。
“駝隊的夥計們……都……死了?”他怯生生的小聲問道。
蘇赫卻不看他,雙目似乎無神,隻瞅著遠方。
“都死了……”他隨口道。
“曲突私下裡動的手,這是我也沒有辦法的。”蘇赫又補充了一句。
“謝謝你,救下了我。”
“謝我?救你?”蘇赫突然笑了,“你現在就該盼著自己能做好帳房主簿,否則,你若知曉我做什麽買賣,你會求我殺了你。”
“哥!你到底做的什麽營生?!”索倫在一旁興致勃勃的問道。
“無本買賣。”
蘇赫言罷,嘶風獸希律律一聲爆鳴,虎躍激躥而起。
金色的秋草間隨即泛起一路煙塵,如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