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哈因不動聲色。
軍吉的示警,他聽到了。
聽的很是清楚。
他細眯著雙眼,穩穩坐於馬上。
默默的看著周遭,雪屑飛濺。
此刻的他不能有絲毫的慌亂!
……
自他左右兩側,騎手們疾馳而過。
遠遠的一個圈子兜回來,雜亂無章的擁在他的身後。
軍吉氣喘籲籲的來到他身旁,握住韁繩的手,依然穩健有力。
“頭人……”
軍吉剛要開口,穆哈因卻揚了揚手。
他已經知道,這些大夏邊軍究竟揣著什麽樣心思。
他的雙腿牢牢夾住馬腹,胯下的戰馬被他死死摁住頭顱,絲毫動彈不得。
他不動。
他也不能動。
直到庫克,最後出現在他的眼前。
……
庫克不是一個人。
在他身旁還有兩騎。
姑師王子坎哈,和大將塔拉。
他們二人是庫克拚了命,方才救了回來。
算上他們三人……
穆哈因數的清楚。
回來的,一共是一百一十三騎!
此役,姑師與吉薩出動大軍……除了他身後的八百名吉薩人和返回這裡的寥寥百騎……這一仗,可算得上是全軍覆滅!
穆哈因不由得森森冷笑。
慘烈!
出乎他意料的慘烈。
穆松王!果然好厲害!
大夏……
白方朔!
果然好算計!
他自愧不如!
如若他不是早有預見,留有後手。
如果他完全按照白方朔的手書行事,將吉薩騎勇全部投入蒲類一役……
恐怕。
此刻。
大夏不會讓他留下一兵一卒。
好險!
……
“穆哈因!你這個狗賊……”
遠遠的,就聽見坎哈瘋了也似的破口大罵。
“你的後隊騎軍呢!在哪裡!!!”到近前,塔拉伸手一把沒拽住,坎哈不依不饒的繼續吼叫道,“你引來的大夏邊騎!都是瘋子!他們殺了我姑師多少勇士!”
不管大夏邊騎是不是瘋子,坎哈是要瘋了。
他此次帶出來的姑師勇士……
現如今所剩寥寥無幾幾,近乎全滅。
他該如何向父王昆都爾交代,他該如何去面對自己的族人!
他的手指,幾欲戳在穆哈因的臉上,“我坎哈哪怕變成鬼,今生也不會放過你!”
見到穆哈因始終一言不發,環顧周遭那些佇立在雪地裡的吉薩騎手們,坎哈又回望了一眼……
“跑啊……在這裡等死不成!”一撥馬首,他甩開韁繩打馬而去,尤自不甘心的回身低吼道,“穆哈因!這筆帳,咱們回去再算!”
……
迎面刮來的風雪打在顏面上甚是冷厲,穆哈因略一側臉,他口中拖長了聲調,“軍吉。”
庫克盯視著坎哈離去的背影,猛然聽見穆哈因喊出軍吉的名字,他急忙高聲叫道,“慢!”
他這一聲慢……剛剛出口……
軍吉的刀,已從坎哈的脖頸上掠過。
坎哈的人頭在雪地上瀉出一片嫣紅的血跡,顛簸著滾落一旁。
姑師大將塔拉,赫然張口,卻驚的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大敵當前,妄言退兵亂我軍心者,斬!”穆哈因冷眼望向塔拉說道,“我想,塔拉將軍對此不會有異議吧。
” 塔拉早已是心力憔悴。
自三塘海泡子得活,已是萬幸。扯出來的殘隊卻緊接著要面對四下湧上來的蒲類人,他的軍隊疲於應付之際……卻哪裡還能想到,夾擊蒲類的大夏騎軍居然連他們也不放過……
看著本是北狄同族的蒲類人,如風中的茅草一般,紛紛倒伏在大夏的鐵蹄之下。
看著雄渾如狂獅般的蒲類王穆松,大戰之中奮力廝殺……
面對那些驚慌失色手無寸鐵的蒲類婦孺,他塔拉是斷然下不去手。然而那些向她們揮刀之際,眼都不眨的大夏鐵騎……殺紅了眼一般,又徑直衝著向他們猛撲了上來……
塔拉,死戰不退的姑師大將,隻感覺到一陣陣的身心俱疲。
這其間的爾虞我詐,這場已經看似無比荒唐的大戰中所謂的謀劃……他已經不願意再去細細思量。
他累了。
如若不是庫克相救,他寧願當即死在軍陣之中,到也來得痛快些。
……
目睹坎哈的人頭落地,塔拉最終不過頹然得擺擺手。
他什麽也不想說。
也懶得講。
已經死了那麽多人……再多一個愚蠢至極的姑師王子,本也就算不得什麽。
他只是向著隊伍後方,無力的策馬而去。
……
再也顧不得軍吉刀斬坎哈之事,庫克勒住馬匹,衝穆哈因搖了搖頭,“脫不開。已經殺亂了,根本與漢騎脫不開……咱們得馬上走!”
“料到了。”穆哈因沉聲道,“所以我在這裡。然而咱們絕對不能走!”
“都不要出聲!”他猛然間揚了揚手,衝身後的騎勇厲聲道,“再散開些!”
……
夜幕下。
大雪中。
赤山隘口前的斷坡之上。
八百吉薩騎勇,分前後兩列交錯站立。
除了間歇的馬打響鼻,這片天地只剩下簌簌的雪聲。
快到天明之際。
穆哈因帶隊緩緩退去。
大夏騎軍始終沒有撲過來。
或許他們來了。
卻辨不清這隘口前的斷坡山梁之上,到底有多少吉薩騎勇。
也就此歇兵不前。
……
“就是如此。”先鋒官尺規緩緩抬起頭來,望向白方朔,“末將唯恐吉薩人在隘口處留有重兵埋伏……是以沒有繼續追擊,請大帥降罪!”
白方朔卻並未看他。
他默默的盯著身旁腳下,對他怒目而視的蒲類王穆松。
良久。
他緩緩摘下冰涼的護手,他彎下身去,輕輕的覆上了穆松那早已失去生機的雙眼。
這,確是一個令他心下折服的真男人!
……
數個時辰之前。
白方朔的邊騎有負前約,竟然大舉壓上與蒲類騎勇接戰的消息傳至穆松近前……
“夏人賊子!”部落大祭司激氣之下不禁捶胸頓足的破口大罵。
自赤峰隘口至三塘海子,接續轉戰至蒲類湖北岸,蒲類族勇已整整接戰一晝夜。這期間二王子巴蓋烏音信全無,轉場的數千青壯一個未曾得返……力戰之下雖已盡誅來犯的吉薩聯軍,蒲類亦是傷亡無數。
當大夏邊騎襲來之際……所有人的目光,一時間均匯聚在穆松的身上。
穆松駐刀而立,視線自眼前的族人身上一一掠過。
曲突遲遲未歸,巴蓋烏全無音訊,穆松便已知道前山牧場恐已遭襲。大戰之中,蘇赫帳下的白炎悄然而至報來哈爾密王城已然覆滅的消息……在那一刻,穆松便已如墜冰窟,知曉了一切。
他將眾頭人自戰陣中招至近前,將如此種種訴說清楚。還來得及,他要他們帶領殘余的族眾四下逃命,給蒲類一族留下些種子……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沒有一個人願意走!
這便是他的族人!
摸了摸巨獒黑熊的腦袋,任由它那溫熱的口舌舔濕了著自己的手,穆松沉聲道,“那就是時候了。”
他將要拔刀,卻被眾人攔下。
大祭司在他身前勸道,“我的王,這裡有我們在,你帶著親衛去蘇赫那裡吧。大夏有句話說的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終有一日,我的王替我們殺盡夏人!報了此仇便是。”
看著眾人面上皆是此意,穆松禁不住縱聲大笑,“青山是留給青壯們縱馬馳騁的。我等朽木,便正是拿來當柴燒的……那就讓我們給他們前行的路上添一把火吧!”
……
這一戰,便是蒲類余族豁出命去的一戰。
至夜幕降臨,直殺得大夏邊騎刀鋒卷刃,手臂發軟……殘存的蒲類勇士已經所剩無幾,但是他們就在蒲類湖畔、王庭金帳之前,死戰!再也不後退一步……
因為他們的身邊就是他們的王。
他們的汗王,穆松。
……
穆松梟雄!
以五旬之軀,如雄獅搏命,竟然悍勇無匹的殺至最後。
他已身中多少創口,如何還能數計!他早已全然忘了疼,周身上下鮮血涔涔,他似地獄魔神一般,掌中刀揮砍之下全無敵手。
刀來則斷,槍來即折,在他面前竟無一合之將。
然而他的血已快要流盡了。
胸腹間就像是拉開了風箱。
如此這般,他依舊殺得暢快淋漓。
他的刀,自身前一位漢軍胸腹間拔出之際,噴湧而來的鮮血潑濺了他一頭一臉。
他眼前頓時蒙上了一片紅光。
抹一把雙眼之際,穆松忽然一愣。
四周忽然安靜了下來。
天地間,竟好似只剩下他那劇烈的喘息聲。
他的那雙虎目左右一望……。
他麾下的蒲類勇士,已經盡數戰死。
巨獒黑熊,始終護衛在他的周遭。此時這頭凶獸身上最險的一刀,自後背至胸前,幾乎被劈開了半邊身子去……黑熊雙目赤紅卻一聲未哼,依舊用單腿勉力的支撐著,呲著獠牙,虎視眈眈的警惕著前方。
穆松當即了然。
他是時候跟上勇士們的腳步了。
……
他身前,大夏的邊騎已然開始收攏隊列。
對他們而言,此戰已經結束了。
穆松到此時方覺得一陣乏力突然襲來,卻再也站立不穩,他竭力的將戰刀扎在面前,就如此倚身刀上……
立,而不倒。
便就在此刻。
邊騎的陣仗忽然如潮水翻湧般左右分開。
一騎,緩步而來,置身陣前。
穆松複又抹一把雙眼,定睛再望,來騎正是大夏征西大將軍,白方朔。
……
“我本不用親至陣前。”白方朔遙望著穆松,輕聲言道,“穆松王的勇武,實在令人歎為觀止。在下心中著實佩服。”白方朔衝穆松由衷的一拱手,“是以我不得不來送君一程。”
“哈哈……”穆松獨立風雪中,颯然一笑,“好說。”
“穆松王可還有憾事,我會竭力替你辦到。”白方朔極為誠懇的問道。
“沒有。”
“或有遺言?”
“亦沒有。”
白方朔深以為然的點點頭。
到此時,他對面前這位蒲類的雄主,心裡由衷的讚歎,敗亦敗的如此灑脫,真英雄也。
他打馬上前一步,依舊是輕聲道,“事已至此,原本我欲取你首級,奉上京城……”他頓了頓,“那便不要了,我能替你做的,只能是留下全屍於你。”
穆松已近脫力, 他已搖搖欲墜再也站立不穩……
身形晃了晃,他竭力將前胸抵在刀柄之上,“沒你們夏人那麽些麻煩。死則死矣,全不全屍的……”他不屑的嗤笑,“隨你便好。”
白方朔再也無言,撥馬欲返。
他忽而低下了頭。
思忖片刻,終將馬匹扯了一個回旋,他回身又問,“穆松王……你可怨我有失信義。”
“哈哈!”這一回,穆松的笑聲直衝霄漢,他鼓足一口氣,如金石迸裂般朗聲道,“白方朔!你我之間何曾有過信義!切莫妄言。我穆松對你無怨無恨,今日之敗,非敗於你手……只不過本王咎由自取而已。”話已至此,穆松微闔雙目,仰天長歎,“只可惜,我已不能看到膝下二子馬踏大夏京城的那一天了!”
白方朔聞言,不禁啞然失笑,“你是指巴蓋烏與蘇赫二人?”
穆松傲然大笑,“天神眷顧,你白方朔終有一天會看到的。”
複又睜眼之際,他已無話,隻衝著白方朔招了招手,“來吧。”
“好。”白方朔點頭應下。
轉身,他巍然於陣前。
面對著麾下眾將,他沉聲道,“列箭陣。送穆松王。”
……
漫天大雪中,萬箭齊發!
蒲類湖畔,泛起衝天箭雨。
呼嘯如狂風席面。
穆松仰望天際,心下妥然。
他尚有余暇輕撫著身側巨獒黑熊的頭顱,“若有來世,換你為主吧。我當為座前忠犬,護你一世。”
言罷萬箭攢身,穆松氣絕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