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蘇赫被他一番話語驚得如遭雷擊,木胎泥塑般的身影,祖天雄心中也很是不好受。
事關兵事,卻來不得半點虛妄,是以祖天雄只能垂下那顆光溜溜的腦袋悲然道,“一切都晚了……師弟……”
“不可能!”蘇赫雙眼圓瞪,眼中已是一片赤紅,他猛的一拍桌案,身形頓時躥起,“我此刻立即起兵!”
祖天雄沒有攔他,他只是沉聲道,“你小看了白方朔,也低估了他的韜略。為將者隻一味勇毅,不過是落了下乘。身為鎮守一方的領軍大將,知兵,善用兵,方為本份。籌劃周密,善用天時地利,謀而後動,未進先知退……如此才是上將軍,征西大將軍白方朔是也!”
蘇赫聞言,不由得一怔,頓住了腳步。
祖天雄長籲一聲,“我且來問你……哈爾密王城,可是前夜被焚?”
回想到前夜的情景,蘇赫雙拳緊握,周身在瑟瑟發抖,他的聲音不由得嘶啞難聞,“正是!”
“若是某來帶兵!”祖天雄周身氣勢頓時隆盛而起,仿佛他此刻並不是身著一襲半舊僧袍,而是頂盔摜甲的軍中主帥,“自懷化城,孤軍深入北狄千裡之遙……我首先要思量的不是如何禦敵征戰,而是先慮退路該如何走。畢竟,要面對的不是尋常步戰之敵,而是弓馬嫻熟的域外遊牧騎兵……一旦戰事失利,原路敗走……被尾隨而至的北狄騎勇一路追殺……恐怕到不了明水隘口,就會被殺的片甲不留。”
望著逐漸冷靜下來,顯得若有所思的蘇赫,祖天雄繼續道,“最穩妥的退路,當然是自天山南麓退兵哈爾密王城。山路崎嶇對追擊的騎兵不利,而且有都護府的府兵可以接應便萬無一失……然而白方朔當然清楚,府兵駐守多年,與王城的關系甚為曖昧……一旦退兵至此,將面臨何種境地,還是兩可之數……”
蘇赫立時想通了這一節,祖天雄的話語已經很好的解釋了哈爾密王城覆滅的緣由!他的聲音不由得自牙縫間逐字迸出,“所以,要先將都護府握在自己手裡,屠滅王城……從此再無後顧之憂……”
祖天雄的大手頓在桌案上,“白方朔火屠王城正是為此!”他眼中寒光一閃,斷聲道,“如此算來……昨日,便是向蒲類進兵之機!”
頓了頓,祖天雄的氣息緩了下來,“這便是我的謀略,想那白方朔……由一介書生棄筆從戎,據說此人被稱為智將,能位列大夏五鎮之一,官拜征西大將軍……安能是等閑之輩。其人,其智,恐怕還在我之上……”
至此,祖天雄只是望向蘇赫,其他的已經不言而喻。
蘇赫雙目失距,嘴角哆嗦著喃喃道,“昨日……”
祖天雄無言的拍了拍蘇赫的肩頭,“北有吉薩與姑師聯軍,南有白方朔三萬精騎……師弟,以戰論戰,浦類王庭絕撐不過半日……”
他悲然拎起酒壺,也不再使用杯盞,揭開壺蓋就咕咚一口烈酒灌下。
祖天雄抹一把嘴角,望向蘇赫一眼,卻是令他私下裡心中一驚……
他不禁渾身打了一個激靈。
……
蘇赫完全沒有如所他料般,聞聽蒲類或許已經被滅族,再行那捶胸頓足、癲狂若瘋般的幼稚舉動。
他的雙眼,此刻平靜似水。
他緩緩的在石室內踱開幾步。
他衝祖天雄點了點頭。
蘇赫深深的望了祖天雄一眼,“大師兄高論,蘇赫拜服!”
不顧祖天雄趕忙起身如何阻攔,
蘇赫真心誠意的一拱到底。 末了,蘇赫緩聲道,“由此分析,王庭的戰事,不論結局如何……我這裡也已然是趕不急了……”
祖天雄搖搖了光禿禿的大腦袋,不無黯然的說道,“其實即便為兄不說你也心下清楚,你即刻起兵,日夜不停趕奔浦類也要兩天兩夜……屆時你恐怕連白方朔的影子也看不到。”
蘇赫呆呆的目視東方,悲聲道,“以我父王的秉性……他絕不會獨活……那我如今也只有一條路可走,姑師!”
祖天雄大為感懷,自己這個小師弟,果然領悟力奇高,可謂天縱奇才,一點就通。
他放下酒壺,“是以,我有方才那一問……”
蘇赫久久的望著一戒和尚祖天雄。
“我明白師兄所問……我也清楚,麾下這一幫黑風盜是些什麽人!師兄所慮者,不外有二……黑風盜均出身低賤,秉性粗蠻嗜殺。打家劫舍、強取豪奪自然人人奮勇向前,如若出兵是為了替我蒲類報仇……說白了,跟他們毫不相乾……這是師出何名,為誰而戰的事兒。”
“說的好!”祖天雄不禁心下慰然,“兵者體大,不可妄動。若要起兵,必然要師出有名,此乃根本。”
蘇赫緩了口氣,牙根一咬,他的腳步重重的踩踏在石室之內,來回數步,方才衝祖天雄緩聲道,“誅滅姑師、吉薩部……甚至殺了白方朔,這都不足以報我蒲類滅族之仇!也難撫師尊命喪王城之恨……”
蘇赫深吸了一口氣,“將蒲類於股掌間覆滅的,不止白方朔,乃是大夏!這個仇,我此刻報不了……”
祖天雄心中稱善。
他周身酒意盎然,甚是妥帖!
蘇赫能解到此一層,他已是再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祖天雄終於安穩的坐於榻上,“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黑風盜數千騎,安能撼動大夏之根本……此刻言及報仇……”他咧了咧嘴角,“不過是蜻蜓撼柱,癡人說夢而已。”
蘇赫斟滿一杯酒,雙手奉至祖天雄近前,“如此,師兄可以助我了。”
祖天雄卻不抬手接盞。
他直眼望向蘇赫,只是問道,“還是方才一問,要我助你——做什麽……”
“我只能借由父王的意志,稱汗!”蘇赫一字一頓的說道,“一統北狄諸部,我便揮師南下,繼而東進,兵鋒直指大夏帝都!我要我北狄的鐵蹄踩在大夏的皇城之上!”
“善!”祖天雄的眼眸中頓時精光閃動。
……
卻比祖天雄所料還早了十二個時辰,前日的那個傍晚,就在哈爾密王城覆滅之際……
天山山脈南麓,烏雲密布,空氣中彌漫著異常乾燥的氣息。
一山相隔的北麓這邊,已是鵝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天。
八百騎。
靜靜的佇立在蒲類牧原的赤山隘口前。
早已與漆黑的夜色融為一體。
好似一個個雪鑄的雕像。
他們在等。
穆哈因在等。
……
流星探馬,已經自戰場上回來數撥。
最後帶回來的消息,是漢人的騎軍已經接戰,從蒲類湖的南岸殺了上來……
從此之後便再無探馬回還。
……
之前的戰況,穆哈因是清楚的。
是以,直到此刻,他的後背依然是冷汗涔涔,冷風過處,冰寒一片。
穆松……蒲類王穆松,果然厲害!
他老謀深算,以三個部落的敗退為餌,將吉薩與姑師聯軍誘進了大雪漫蓋的三塘海泡子!!!
幸虧庫克在。
按照穆哈因之前與庫克的部署,大部的吉薩兵勇皆拖在後隊。可惜前隊的姑師騎軍就沒那麽幸運了,整隊整隊的姑師人衝進了海泡子……就再也沒能出來。
庫克與軍吉見勢不對,將吉薩騎隊左右扯開,奮力拚殺……
饒是如此……據探馬報來,他的吉薩勇士被掩在四周的浦類人殺的大敗!
望著腳下那蓬松松,軟綿綿,將一切都覆蓋得嚴嚴實實的白雪……
穆哈因苦笑一聲。
人常說他穆哈因是老狐狸,更有吉薩黑狐之美譽……比之蒲類王穆松,他這隻狐狸的道行還是差的遠啊!
天時地利,穆松可謂用到了極致。
穆哈因不禁有些後怕,如若此次沒有大夏邊騎遠道而來,呈夾擊的態勢令蒲類腹背受敵,僅憑他穆哈因……遠不是穆松的敵手。
穆哈因覺得有些冷。
他心裡始終有些什麽東西,這些日子裡怎麽也琢磨不透。
“北麓三大王庭之一的高昌國,任由周遭戰事紛起,只是冷眼作壁上觀?”
“這還是那個有著獵狗一樣的鼻子,鷹一樣的眼睛,卻好似餓狼般貪婪的高昌國主李昌鎬?”
“北麓牧原亂起,他李昌鎬就只派出了一位公主……”
穆哈因接續的喃喃自問自語,忽而默然的收緊了雙眼。
他很少不自信。
然而到了此刻,那個蔓伏在他心間許久的念頭還是湧了出來……私下裡差人將白方朔的書信傳遞給他的,正是蒲類的三王子曲突。
這個曲突的母族,拓石一族在高昌國乃至西北兩地的諸多部落裡極有勢力……
穆哈因頓時背若芒刺,說不定此刻姑師牧原已經落入了李昌鎬之手!
他不禁長歎一聲,哪怕退一萬步講,他穆哈因,此次也不得不率眾離開阿爾泰山區!
吉薩王眼見就不行了,部族中大祭司那霸也都對此束手無策,毫無辦法……吉薩王一旦死去,諸位王子、吉薩各部頭人必將轟然亂起!
生存的環境太過艱辛,是以吉薩的族眾凶蠻異常。在吉薩的歷史上,每一次王位的更替都無比的血腥,對吉薩諸部而言無異於難以承受的滅頂之災。
借此良機……哪怕就是個圈套也好!他在夏末秋初親率大軍出征,就是要將部族內的危機轉化到外部去,這是他必須要做的。
況且,吉薩王的寶座,他也已經等得太久太久。
正在他左右思忖間……
遠處突現一片紛亂!
凌亂的馬蹄聲,轟然響起,漸漸的近了。
穆哈因面色一沉,雙臂左右一揮!
八百吉薩騎勇,立即倚在山梁上,左右次第展開。
兩百名他帳下親衛,長刀出鞘,嚴陣以待。
……
大雪,煞白。
自天際間似滾落下來,一團團,一簇簇,漫蓋四野。
一時間看不清多少騎,影影倬倬,紛亂而至。
踏飛的雪屑,轟然迸濺。
軍吉當先一馬趕到。
他周身襤褸,狼狽不堪。
這一戰,顯然異常艱苦。
他憤怒,震驚,怨毒,暴虐,忌恨……
他唯獨不會恐懼。
“閃開!”軍吉大喝一聲。
他已經刹不住馬速,他要給隨後而來的騎手們騰出足夠空間。
“大夏的騎兵,隨著來了!”他在穆哈因身旁一掠而過,壓低了聲量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