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松執掌蒲類王庭,已逾三十多年。
對於族人心思和狀態的把握,穆松自然是輕車熟路,拿捏的恰到好處。
“嗚——”
他高喝一聲。
立即吸引了所有族人們的注目。
“駝隊的四十峰駱駝,王庭和頭人們公分。其余馬匹,入部落的公帳,統一豢養。至於駝隊自部落淘換去的毛皮、藥材一應東西……誰換出去的東西,誰拿回家去!待下一個駝隊來了,咱們再賣一次!”
哈哈!
頓時族人們歡笑成一片。
這感情!
一樣東西換出去再拿回來,等著再換一次……這樣的買賣誰人能不欣喜!
“還有!”穆松的聲調顯然輕快了很多,對於調動族人的情緒,他可謂是駕輕就熟,“本王早就知道,錢掌櫃這鬼東西,嫌咱們今次的皮貨算不得上好……帶來的幾十壇烈酒始終沒舍得拿出來淘換!”
“去——”穆松向族人們一揮手,“統統取來!只要雨水澆不滅篝火,咱們今夜就在蒲類湖畔徹夜暢飲!”
……
族人們沸騰了!
瘋狂了。
篝火裡,又添上被雨水淋濕的粗大木材。
頓時,濃煙滾滾衝天而起,火光大勝映紅了湖面。
熱火朝天的歡唱和歌舞,又在蒲類湖畔響徹了半邊天。
……
看著蘇赫與索倫哥倆,湊在一處低語著什麽,穆松的臉面上不由得浮現出溫情的笑意。
卻又漸漸的收斂了去。
哥倆兒……
念之蘇赫和索倫,那年輕而又英武的神貌,穆松不由得輕歎了一聲。
如果……蘇赫真是他穆松的兒子,那該有多好……
一念至此。
穆松心中卻是泛起一陣陣難言的酸楚。
二十四年前。
鹹平三十七年,冬。
那個雪夜,他將自己的胞妹素倫公主孤身帶去邊鎮雄關,送與替天巡守至此的大夏皇太子殿下……
卻未想到,從此竟然是天地永別。
素倫雖貴為太子良娣,卻未等到蕭鴻辰榮登大寶,短短三年都未熬過,就命喪太子妃嚴寶珍之手!
何其悲哉。
一時間,穆松心裡翻江倒海般的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心境不寧,穆松沒由來的打了一個冷顫。
捋了捋發跡上飄落的秋雨,他束緊了敞開的皮袍衣襟。
怎麽……
自己這是老了麽?
這確是老了吧……
穆松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直至將那秋夜的涼意,滿滿的充斥在胸腹之間。
他虎目一瞪。
他還不能老!
還有許多事,等著他去做。
……
“蘇赫。”
“在!”蘇赫應聲來到穆松身旁。
“隨我一同去湖邊走走。”
穆松大步邁開,又隨手點了一名隨侍的銀吾衛。
“帶一隊好手到湖畔。”穆松信手一指方位,沉聲道,“我與四王子身側十步之外,凡有人靠近或打探……殺無赦。”
銀吾衛一皺眉,立即面色一沉,凝重了起來。沒有絲毫的猶豫,他抬手重錘前胸。
蘇赫一言不發的跟上了穆松的腳步。
他已了然,父王必定有極為重要的事物與他交代。
……
曲突斜著眼角,冷冷的望著父王與蘇赫漸漸步入夜幕中的背影。
那一道陰氣頗重的目光中……
有不忿。
有嫉妒。
帶著戾氣。
還有幾分失落……
望著湖畔那一堆堆炙熱的篝火間,火光中快意歡愉的族人們……
曲突的嘴角泛起了一絲寒意,他斜著眼眉冷冷一笑,漠然的轉身離去。
……
蒲類湖。
深沉如斯。
隨著風。
微波蕩漾著,悄聲拍打在湖畔的岸上。
一下。
又一下。
永無停息。
仿佛那是一個恆古不變的節奏。
就這樣,從遠古一直拍打到了今朝。
像是一顆永不衰竭的心臟。
在這片廣袤的牧原上,平緩,溫柔的,躍動著。
任你躊躇滿志。
任你心潮激蕩。
亦或是悲憫天人,歎這世事滄桑。
蒲類湖……母親湖。
總是這樣波瀾不驚的湧動著微浪。
就像是一位慈母,靜靜的注視著她的子民……
春去秋來,夏暖冬寒。
……
穆松在湖畔佇立許久。
一言未發。
蘇赫亦等了許久。
未置一問。
……
這裡,離湖畔的篝火很遠。
族人們熱鬧的聲響,聽起來已有些縹緲。
蘇赫的眼睛,已經漸漸適應了夜幕中的黑暗。
他本就落下父親半個身位站立著。
這一抬眼望去,竟似可以隱約看到父親那濃密的黑發中……閃過絲絲銀白色的發色。
父親……老了……
心中一陣感懷和酸楚。
令蘇赫的呼吸顯得沉重了些許。
……
穆松沒有回首。
他大致知道蘇赫此時的心境。
不由得閉目,微微點頭。
“蘇赫——”穆松開聲道,“你說說看,這裡……”他揮臂遙遙一指,“這片草場,天山北麓,我們北狄的大漠草原……有多大。”
蘇赫一愣。
他未料到,父王會與他談及這些……
接著,他不禁莞爾。
會意的笑了笑。
“可謂廣袤無邊……父王。”蘇赫應聲答道。
“廣袤無邊?較之中原的大夏王朝又將如何?”
大夏王朝……
中原的天朝帝國!
蘇赫微微皺眉,怎麽,父王為何要這麽問?
“從版圖上看,北狄之地不過只是天朝的邊疆一隅。”蘇赫老老實實的回答道。
“說得不錯。”穆松點點頭,“除卻繁華的關內中原,北狄、西戎、南蠻、東夷皆在天朝治下……一個大字,已是絕難形容大夏的疆域版圖。”
他回首望向蘇赫,“你想必時常在疑惑……為何總會有天朝的間子,在我北狄之地,四下打探你的身世。”
蘇赫剛要開口,穆松抬臂止住,繼續說道,“在你十歲那年……捉出來那個打探你身世的輿圖衛之後,我就狠心的將你送去哈爾密王城的寺裡……這麽些年,你我聚少離多,你心裡怕是時常也在怪我吧。”
“孩兒不敢。”話雖如此,蘇赫身子不由得一顫。
這正是他這麽多年,百思不得其解之惑。
父親果然是知道的!
難道今日此刻,父親就欲與他訴說此中的緣由麽?!
蘇赫頓時肅然躬身而立,欲聞其詳。
“時機還是未到……”穆松思忖著搖了搖頭,“待我登上北狄可汗之位……方那時,才好與你一一明說!”
時機未到?
蘇赫顏面上閃過一絲失望之色。
可汗之位……
一聽到這‘可汗之位’,蘇赫心中一凜。
他知道,隻為此事,自己此時就不得不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