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麽?!”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祖天雄呆呆的立於原地,厚實的胸腹劇烈的起伏喘息著。
石室內,那一盞油燈的燈燭都在隨著他的呼吸左右的搖擺。
“不能吧……”勉強的又擠出一個笑容,祖天雄往蘇赫身側湊了湊,他隻期盼一個否定的答案,“師弟,你快告訴我,你這是在拿我開心……我知道你最喜歡拿師兄逗樂的……”祖天雄面頰上的贅肉不住的哆嗦著。
……
沒有辦法。
蘇赫實在無法再繼續選擇堅強。
在看到大和尚的那一刻……這兩日裡他那始終緊繃的神經,終於決了堤。
黯然淚下。
蘇赫用手支在額際,努力的掩飾著不斷滴落的淚水,只是一言不發的垂下了頭。
然而,他抽搐的肩頭出賣了他。
……
祖天雄那肥壯的身子不禁晃了晃。
他眼前一黑,幾欲栽倒於地。
頓時酒意全消,他勉力的支起大手撐住了石牆,喃喃道,“怎麽會……這怎麽可能!”
他大眼望著蘇赫,“都護府多少年與王城相安無事,張都護為人謹慎……他和不少將官的家眷都安置在王城裡,老楊……楊戩尚在軍中,他也斷不能做出這等事來啊……”
“是懷化城的邊軍!”蘇赫心如刀絞,咬著牙嘶聲道。
“嘶……”祖天雄倒吸一口涼氣,不由得一驚,“白方朔?!”猛的一跺腳,他轉身就要闖出門去,“不行,我得回去!師尊他老人家……”
蘇赫也不攔他,只是緊閉雙目滄然道,“我親眼所見……王城已被付之一炬,城中再無一個活口……我已派赤焰去城中收斂師尊他老人家的屍身……”
拍了一記自己那光禿禿的腦殼,祖天雄大叫一聲,那碩大的身軀如山巒傾覆般轟然倒在了地上。
……
不知過去了多久,祖天雄在蘇赫的懷中慢慢蘇醒過來。
卻也不要蘇赫相扶,他抹一把臉,那胖大的身子在石室內踉蹌的走開幾步……
他慢慢的回想著,緩緩的點頭,“是了……怪不得,怪不得師父非要叫我往你寨中走這一趟……怕是這一切,他老人家早有預料!”
“你說什麽?!”蘇赫驚詫的問道。
“前些日,木沙城主閑暇時來到寺裡,與師父攀談過一番……好像提到了穆松王已經上表景帝,準備稱汗之事……”祖天雄的聲音越來越低,“之後師尊在淨堂獨自參禪整整一個下午,第二天便邀了行商裡數位信善來寺裡飲茶閑聊……”
他悔恨的直拍大腿,“我這……我這都瞅著覺得奇怪,卻壓根就沒往心裡去……”緩緩抬頭看著蘇赫,祖天雄道,“在那之後,師尊就喚我到近前,托付了東西讓我帶給你,一並還有幾句話,囑咐我一定當面交代你知道……沒想到這一出來與他老人家竟是永別!”
言以至此,師兄弟二人皆是無言的暗自垂淚。
過了很久。
“師兄,師尊有何東西授我?”
“哎……”祖天雄長歎一聲,“還能是啥,不就是當年師父遊歷至極西佛國,佛國國主歎服於師父佛法精深,贈下的大力威怒金剛鎧甲一副,以為我佛門護法之用……”
蘇赫一怔。
這副金剛甲胄,又被稱為烈火金剛甲,堪稱神兵!
乃是小蘭坨寺的鎮寺之寶。
鎧甲通體由特殊的镔鐵打造,極為堅固,
卻質地輕盈,韌度極高。鎧甲通體染作赤紅,甲胄上用金漆梵文篆刻有整部《大力明王經》,據稱此甲有諸菩薩法力持護,水火難侵,刀兵不破,可誅除世間一切邪魔汙穢。 “大悲力猶如熾火,燒除穢惡生死業緣”
大力威怒除穢金剛曾在佛主前發願,“我以火光三昧力故,成阿羅漢,心發大願。諸佛成道,我為力士,親伏魔怨。”
此甲甚至佛國也隻此一具,實為佛門無上至寶。
……
如此貴重的佛門重寶……蘇赫由此又浮想起與師尊鳩摩邏的種種過往,長籲一聲,緩緩的說道,“這不合適。”
“師尊賜,安敢辭?師弟切莫妄言……師尊如此做,也是寄望你能成就佛門護法之責啊。”祖天雄的大手輕輕的搭上了蘇赫的肩頭。
祖天雄努力平息著心神,“當日師父慧眼識師弟,稱你為當世護法天王迦樓羅,這已經是傳遍了佛門的……”
他站起身來。
頗為肅穆的雙手合十,恭訟一句佛號。
單掌立於胸前,另一隻手撫向蘇赫的頭頂。
“師弟聽了,師父另有囑咐……”
“大千世界,任爾行走。師尊要你牢記四個字,守住本心。”
“師尊有偈語如下……
一盞殘燈,一枯佛
一場空空,一縷風
他日,你若能頓悟,便可修得迦樓羅無上金身。”
……
蘇赫已然是濁淚橫流,滿目蒼夷,泣不成聲。
“師尊可還有話教我……”
祖天雄搖了搖頭,“沒了……”。
……
老孫頭腳步輕輕,拎來兩壺酒。
悄然放在桌案之上,頭也不抬的抹身就退了出去。
房門,緊緊的合閉了。
立身在房門前,老孫頭衝四下低聲吩咐道,“你們幾個就守在這裡!任誰也不能打攪!”言罷,複又佝僂著腰身,緩步而去。
他心中始終裝著個事兒。
大當家的領來的那個景子……他一眼就瞧著不對!
哪兒不對?
他卻又說不上來。
老而成精怪,沒什麽能糊弄過往日刑部第一把刀老孫頭那看似昏花的雙眼……是故,他放心不下,得去倉廩處瞅瞅去。
……
一杯濁酒在手,祖天雄卻遲遲沒有飲下。
他是和尚。
法號一戒。
這一戒,戒的卻不是酒。
至少,祖天雄自己覺得不是。
他嗜酒如命,此時卻將杯中酒,放置在案牘之上。
更是將蘇赫手裡的那一杯,也拿過放下。
……
祖天雄心中幾多掙扎。
祖家自古多豪傑,歷代在軍中供職。
他的老父,祖軍壽,乃是先帝朝中,正二品的上將軍。
其兄長,祖天勤,曾任樞部侍郎。
年方而立,祖天雄就官拜忠武將軍,鎮守東北邊陲。
他弓馬嫻熟,滿腹韜略,一身橫練功夫勇冠三軍。
正在他血氣方剛,躊躇滿志,前途不可限量之際……滅頂之災突然從天而降!
其父兄皆乃剛正不阿之人,因觸怒權臣嚴守臣,被莫須有的罪名打入天牢。祖家上下三十余口流放西北邊鎮……結果未到甘州便被匪盜截殺,死傷殆盡……他當然再清楚不過,這便是那嚴守臣斬草除根的手筆。
力戰之下,尚余一口氣在的祖天雄,被遊方路過的聖僧鳩摩邏救下……
這麽些年,他皈依佛門,早已不願再問世事。
管他朝代更迭。
管他萬民水火。
紅塵俗世的一切,皆與他無乾。
甚至那中原大夏也與他再無乾系。
他隻願青燈古刹,侍奉聖僧,一杯濁酒作伴,了卻殘生足矣。
可如今……
……
幾次望向蘇赫,祖天雄心中一橫,罷了!
蘇赫是他的小師弟……也已是他祖天雄在世間唯一割舍不下的親人了。
“師弟。”
將兩杯酒,推在一旁,祖天雄與蘇赫隔案對座。
蘇赫只是愣愣的看著他。
“怎麽,我方才在後寨裡聽說,明日你要起兵?”
“嗯,”蘇赫點點頭,心思仍沉寂在聖僧的囑托之上,便隨口回道,“不知道是否來得及。”
卻久未聽到祖天雄的聲響,蘇赫下意識的向他望去……
卻只見這位胖大的和尚,正一臉凝重的看著他。
此等表情,在師兄臉面上極難見到……
蘇赫不禁挺身正坐。
“師兄?”蘇赫不明所以。
只見祖天雄衝著他緩緩的道,“你難道忘了為兄曾經如何教你?”不待蘇赫作答,祖天雄言道,“刀兵事起,天崩地裂。萬民塗炭,白骨累累……豈敢輕率行事!”
這未曾見到過的凝重之色,那從來沒有過的莊嚴之像……蘇赫自然是七竅玲瓏心,他腦海中嘣的一聲響,“師兄,難不成你要助我?!”
祖天雄抬了抬手,“莫急。”頓了頓,他的聲音變得極為低沉,“我隻問你一句,隻問這一次,你需謹慎思量,然後答我。”
他目光似乎要將蘇赫整個人都看穿看透了,這才一字一頓的說道,“你要我助你——做什麽。”
蘇赫沉默了。
他早已不是那個年方十歲,剛到寺中,拿著果子丟師兄大光瓢的那個混小子了。
他當然清楚師兄想要問的是什麽意思。
只是此刻,蘇赫雖然心中隱約知道,卻始終無法捉住要領。
沉思良久,蘇赫抬起頭來,“我似乎知道,好像又不大確定……”師兄面前,蘇赫不敢妄打誑語,有一說一,他如實答道。
避開師兄的問題不答,蘇赫將這短短數日內,發生的一切向祖天雄詳盡述說一遍。
期間,這位一戒和尚,非常自覺地一杯接一杯,整整灌下了一壺酒。
蘇赫對此不以為然,反倒講的更慢,更為細致。
對祖天雄,他再了解不過。
師兄的一戒,聖僧要他戒的乃是嗔怒。
他不怒,方能思考。
一戒和尚,唯有喝酒,方能不怒。
……
“至此,令我無法決斷的,正是此節……白方朔派重兵對王城下手,又以練兵為由親率數萬鐵騎長途奔襲而來……他的心思就是要對我蒲類下手!吉薩人會貿然南下,定也是受了白方朔的唆使。 ”
蘇赫將一壺酒居中放置,分南北擺好酒杯。
“白方朔的騎軍,此時具體在什麽位置尚不清楚。”他抬眼望了望祖天雄,“但可以肯定,他與南下而來的吉薩姑師聯軍,定要形成夾擊之勢,方可一舉拿下蒲類。”
“如此態勢,我明日出兵,有三個選擇。”蘇赫的手,斜插上端的酒杯位置,“按照父王的決斷,抄到吉薩與姑師聯軍的後路。進,可奇襲其後翼,繼而擊潰中軍。退,可攻伐姑師王庭,此二舉,皆可破蒲類腹背受敵的不利態勢。”
“再者,”蘇赫的手指點在中間的酒壺之上,“我率黑風騎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王庭,直接參戰。或直面白方朔的騎軍,或北拒南下的吉薩聯軍……唯死戰而已。”
“三者……”
蘇赫的手尚未伸到最下端的酒杯之處……
祖天雄不合時宜的打了一個酒嗝兒。
似乎他那一壺酒,遠遠不夠他止怒之用。
一伸手,祖天雄拎起了中間那個滿實滿載的酒壺,又自蘇赫手下捏起了那支酒杯……
斟滿了一杯酒。
祖天雄張口飲下,卻緊緊盯著那盞燭火,搖頭長歎。
他的臉面上,滿滿皆是苦澀之意。
“師兄?你這是何意……”看著祖天雄,蘇赫不明白。
祖天雄緩緩的合上了雙眼,“如果我所料不差……蒲類,此刻,已是完了。”他長歎一聲,“穆松王將你兄弟全部調離浦類,他這是要留下種子……他早已料定浦類躲不過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