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虞侯李子楓在曲突的屍身上擦乾淨劍鋒,長劍歸鞘之際,對白方朔低語道,“這曲突的母家,聽說在北狄諸部有著莫大勢力?”
白方朔目視著滾落一旁的曲突的頭顱,淡然道,“曲突之母卓婭,出身於高昌顯貴拓石一族。拓石族,乃是北狄非常古老的一個族群,不止在高昌,遠至烏孫、龜茲甚至極西的姑墨、柔然諸部都有不俗的實力。這也是十幾年前,這位蒲類王庭的卓婭王妃不知何故,拋下幼子曲突返回母族之後,即便是穆松王也無法強行讓她回來的緣故。”
“……”李子楓望了白方朔一眼,由衷道,“大帥博聞廣記,佩服佩服。”
“沒有這些準備,我安敢率軍踏上這北狄之地……”
不再看李子楓,白方朔轉頭望向已經深入谷中的邊軍鐵騎,“蒲類滅族之後,定能引動高昌來參合這一趟渾水……”
李子楓撣了撣長袍,似想起什麽,隨即問道,“聽聞這高昌國主卻取了個咱們大夏的名字?”
“不錯。”白方朔此刻談性頗高,點點頭,“此人年少曾在京師理藩院的國館遊學,慕我大夏之國風更名為李昌鎬。我泱泱華夏中庸謙忍之道不知他到底悟了多少,據說鑽營算計一途倒是學了個十成足……”
“此戰如果順利,蒲類從此不足為懼,姑師空虛,吉薩遠道而來……”李子楓思忖半刻,“如此說來,大帥這是送給他李昌鎬一場大富貴!”
“呵呵……”白方朔舒展眉目遙視高遠浩渺的天際,他運籌帷幄,這高昌正是他留下的後手。
“這李昌鎬如若雄霸草原……”李子楓不由得有些憂慮,“他的勢力將會在北狄之地無人可敵……如若他果真善於謀略,會不會終究尾大不掉……”
白方朔冷哼一聲,“子楓,你知道我最期望這草原上出現哪種雄主麽?”
他手臂揮去,卻不容李子楓作答,“正是這所謂極善謀略之輩!”
“這又為何?”李子楓不是很明白。
白方朔沉聲道,“謀略?沒有我中原泱泱數千年的傳承,沒有詳盡文字記載的歷史,沒有那無數朝代更迭的前車之鑒……這所謂的謀略不過是無稽的妄談。”
他接續又道,“我反倒擔心冒出一兩位強健蠻橫的草原霸主,他們不談謀略只是貪圖我中原繁華,便悍然舉兵南侵……是為兵禍之災!不過這種人,終究成不了大氣候,也不外乎發膚之癢,疥癬之疾而已……唯有那有勇有謀之輩,方為我大夏之大患!”
“好像那穆松?”李子楓問道。
“正是那蒲類王穆松!”白方朔冷聲道。
白方朔一向少言寡語,罕見的攀談了許久,他已不欲繼續再說下去。
拿腳踢開地上那一顆血已流盡的頭顱,他轉身上馬,“傳我將令!巴蓋烏,要活的。告訴先鋒將尺規,一個時辰之後,我要在那聞名遐邇的神泉之中,好好的泡上一泡。”
……
肉。
自然是上好的肉。
秋羔子的滋味,綿軟細嫩,入口即化,正是上佳的美食。
吉薩頭人穆哈因面前的案台之上,堆放著滿滿一盤的肋排,正在埋頭奮戰。
拎起那小指粗細的肋骨,看也不看,吸溜就將肥瘦相間的肉塊吞進肚裡。
他卻不喜歡吃羔子。
沒嚼勁。
沒咬頭。
對他而言,那兩年以上的大肥羊,燉個半熟,生生撕扯、費力咀嚼著才叫過癮。
是以,這盤羔子,只不過是他順帶口的零嘴而已。
穆哈因矮壯的寬板身材,就好似一塊方墩子肉塊。
前後左右,都是幾乎一樣的寬窄。
這與他草原黑狐,吉薩智者的名頭極不相稱。
唯有他的眼睛。
那一雙始終不安分的提溜轉動著,時不時就會閃動狡黠之意的眼神,卻正像那時刻的警覺著周遭一切的老狐狸一樣。
他善於思考。
他正在思考。
與那些習慣登高遠望,傍水靜思的大夏雅士不同,穆哈因腦子裡有事兒,就得吃肉。
大夏的謀士,總是在手裡握著一把折扇。
穆哈因的衣兜裡,始終都會備有肉干。
……
粗短的手指,在木盤中翻撿著肉塊,穆哈因抬眼望了望庫克,“咱們那幾位尊貴的王子,可都安分?”
庫克笑了笑,他當然知道穆哈因的意思,“都安排在前軍,個個都躍躍欲試,想要拿下頭功。”
“唔。”穆哈因雙手稍稍用力,掰下羔子那幾乎沒什麽肉的前腿棒子,啃著骨端的筋皮。
“可惜啊,咱們偉大的吉薩王病得已經下不了地……”他輕歎一聲,“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見到這幾位王子廝殺疆場的英姿……”
頓了頓,沒有聽到庫克的回應,穆哈因面色一沉,將腿骨丟在了盤中。
“他能麽?庫克!”他用油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須。
“那自然是要看頭人的意思。”庫克低聲道。
穆哈因眼睛瞪得溜圓,他故作姿態的四下打量著,好像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吉薩的頭人,在此間只有他一個,“我的意思?庫克?”
不待庫克答話,穆哈因推開面前的肉盤。
他負手起身,在帳中晃悠了幾步。
“吉薩王的王位,是該換個人坐坐了。”猛然轉身,他面對著庫克,冷聲道,“不知道,我這個意思,庫克是否清楚。”
庫克,吉薩王庭的金刀駙馬,萬夫長,領軍統領。
他同樣蓄著吉薩人特有的披肩辮發。
或許是他筋肉虯張。
亦或是他身材修長。
庫克周身並無半分吉薩人那似乎與身俱來的凶蠻之像。
然而,凡吉薩部族的勇士,莫有一人敢在他面前稍有不遜。
庫克的刀,可比他的長相吉薩多了。
看著穆哈因此時那副別有深意的模樣,庫克似乎根本不為所動。
他緩緩的懷抱雙臂,“穆哈因頭人,此次出兵之前咱們就說的清楚……誰能帶領吉薩族眾離開阿爾泰山那苦寒之地……我庫克就跟誰走。”
“誰能帶領吉薩族眾踏入這北麓牧原,誰就是我庫克的王!”
“誰能帶領我麾下這數萬吉薩勇士,殺進大夏中原之地,誰就是我庫克的可汗。”
“馬踏大夏的京城,我庫克就尊他為天可汗。我,和我麾下的勇士,願意為他流盡身上的最後一滴血。”
眉峰挑了挑,庫克望著穆哈因,“不知頭人的意思,我這麽理解對還是不對。”
“哈哈!”穆哈因仰天大笑,“你有如此胸懷,如此大的抱負!我穆哈因自歎不如!以我穆哈因之資,自詡為一王, 已是足矣……其他的……待庫克尊我為王之後,咱們再議!”
……
二人話音方落,帳外便響起一陣吵雜聲。
穆哈因與庫克對視一眼,來人似乎是姑師王的兒子坎哈。
庫克上前,撩開帳簾。
讓過怒氣衝衝闖進帳中的姑師王子坎哈,姑師大將塔拉,和幾名百夫長,庫克望著帳外的天際,皺了皺眉頭……
他獨自來到帳外。
下雪了?
這蒲類牧原的天,可變的真快!
方才還只是覺得這天際間有些灰朦朦的,怎麽這一會兒的工夫竟然飄起了雪……
手一伸,接過幾片小小的雪花。
庫克心裡便是一緊。
是雪花,棱角分明的雪花。
不是雪粒。
這可不妙。
庫克深知,此時這小小的雪花,過不多時就會變成鵝毛大雪。
如若不能速戰速決,草原上的事兒,瞬息萬變,怕是會有意想不到的麻煩。
他疾步就準備步回帳中,卻又頓住了腳步。
急不得。
殺至此處的聯軍中,只有八千騎是他帶來的吉薩騎手,其余的,都是姑師王的部眾。
庫克暗自點點頭,這黑狐穆哈因,果然是一頭再狡詐不過的老狐狸。
看著矮壯敦實,卻有著雀鳥般靈活的舌頭。
他居然就能哄騙的昆都爾王派出大軍,而將大部的吉薩勇士留在了姑師草原上。
難以置信!
庫克怎麽都不明白,穆哈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