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在暮色中。
一襲淺棕薄皮長袍,卻在領口處翻出一叢鵝白色潔淨的皮毛。
素白色對襟中衣,半敞著懷,露出健碩卻並不筋肉虯突的胸膛。
不束帶,無著冠。
正是一副北狄王庭,閑散王爺的打扮。
作為一名輿圖衛,劉七自然是記性極好,王庭貴族,部落族人,這些年他早就認識得七七八八,可謂撚熟於心,可是面前這人劉七卻瞅著面生,確切的說這些年他往來浦類多少次卻從未見到過。
此人就站在帳外不遠處。
他雖是站著,卻好似斜倚在廊柱上那麽的悠閑自在……半抱著雙臂,手撐著下頜,就這般饒有興致的審視著劉七。
……
這眼神,劉七很熟悉。
他曾經見過多次。
野地裡,凶狼望向走投無路的肥羊,卻就正是這般的目光。
然而,劉七暗自笑了。
沒錯。
他是其貌不揚,毫不起眼。
於是乎,總是有人把他看做是肥羊。
這很好。
他這頭肥羊,倒很是弄死過不少凶狼。
於是乎……
劉七面帶驚愕之色,而又怯懦的,踉蹌著弓腰屈膝退了一步。
……
“別躲啊,怎麽著,你找我?”那人高低著眉眼,漫不經心的問道。
這莫名其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劉七卻聽懂了。
幾乎在此一瞬間,劉七就知道壞了。
因為他立即就意識到,此人想必就是方才老把頭所說的四王子,蘇赫!
這也正是臨行前,輿圖處北府郭頭吩咐要他細細打探的那個人!
……
為什麽要打探這個人。
郭頭沒有說。
劉七也從來都不問。
然而劉七從郭頭那裡得到的資料極為有限,他只知道此人應該是在二十年前來到蒲類,時年應當是二十一歲左右的年景。
大夏人的長相,男。
所謂大夏人的長相,在域外之地可能應該是一個相對顯著的特征,而又肯定是一個極為縹緲的定義。
這不能是一個定論,只能成為一個佐證。
二十一歲的男性青壯,在蒲類這個北地草原上最大的王庭部落裡又有何其多……
老把頭為何會將此人指向四王子蘇赫,劉七不知道。
除此以外,另一條很有意義的甄別線索,是此人應該有半塊鐵牌。
當然,這也是一條毫無意義的線索。
到底是何種款識器形的鐵牌,是方是圓是大是小,一概不詳。
這一條很有意義,又毫無意義的線索,劉七原先根本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
他甚至堅信不疑,郭頭這次是不是壓根就準備玩死自己……
因為在向導司輿圖處,歷來都有一條規矩,甭管是掌圖使、府正、主事亦或是普通的輿圖衛,完不成任務的人,只會有一個結局,那就是變成死人。
那麽此刻,劉七暗地裡長長的舒緩了一口氣,因為他已經知道了。
即便傍晚昏暗,他卻看得清楚。
他從來便眼力強健,異乎常人。
那鐵牌原本應該是一面陰陽太極魚!
所謂的半塊鐵牌正是雙魚中的那一條左升白鱗陽魚。
這本不屬於域外器物的東西,此刻就系在對面此人的頸間,掛在他半敞的胸膛之上……
……
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
至於二十年前那位大夏孩童,
如何成為現如今蒲類的四王子,劉七根本沒興趣知道。 “我,是來找老把頭的……”劉七微躬著身子,迅速低落了視線,帶有幾分恭敬,又有幾分懼怕的顫聲道,“哦,老把頭喝大睡下了……我明日再來。”
劉七略一側身,向面前這位貴人示意著此時帳中傳來老把頭那驚天動地的鼾聲。
蒲類族人面對王庭貴族恭敬的身段,劉七模仿的惟妙惟肖。
他自忖這域外的方言和語調也把握了至少九成。
道一聲,“貴人吉祥。”他緩緩的躬身退步。
劉七抹身離去。
他心下一松,只要他能隨著駝隊安然回去,他便完成了任務。
這是他七年間在輿圖處北府完成的第二十七個任務。
他時年二十七,只要再出一次任務,他便可成為北府的坐堂主事,他也將會是輿圖處史上最年輕的坐堂主事。
他還算年輕,郭頭說過,他很有希望。
……
“咱們能不用這麽費勁麽……”那人嘴角掛笑,就這麽瞅著劉七的一番作態,像是在觀賞一位醜角拙劣的表演。
“我耳力一貫很好,這確實有些煩人……總讓我聽到一些不該聽到的東西……”他似乎有些無奈的聳了聳肩頭,“我就是蘇赫。”
蘇赫……
果然是老把頭口中的蘇赫!
劉七頓住腳步,暗自輕笑,果然從來事實便不會那麽簡單。
他早就習慣了。
他裝作愣了一下。
迅速的俯低身子,以族人標準的禮節姿態,劉七弓著腰單手垂地道,“見過四王子。不知是四王子當面,罪過罪過。”
“哈哈!”蘇赫朗聲笑道,“你就別跟我整這一套了,怪累的慌……”
笑聲戛然而止。
蘇赫冷聲道,“我隻問你是誰!”
……
劉七不由得仰天輕歎。
既然這樣……
他也就懶得再裝下去。
呵呵乾笑了兩聲。
劉七緩緩起身,掃了掃手掌上的浮土。
他挺起腰身,索性解開腰間束著的皮繩,敞開了舊皮袍,深吸了一口氣。
正眼看著對面的蘇赫,劉七大大方方的雙手一抱拳,“在下劉七,錢掌櫃駝隊裡的夥計,見過四王子。”
蘇赫看著劉七,滿意的點了點頭。
又搖了搖頭,“不對。”
“不對?哪裡不對?劉七不明白四王子的意思。”
“我當然知道你是錢掌櫃駝隊裡的夥計……我是問,你到底是誰,你應該能懂我的意思。”蘇赫的眼神中頗有挑逗之意。
“哦?”劉七颯然一笑,“那就敢問四王子,照您的意思,我應該是誰?”
“呵呵……”蘇赫不屑的撇了撇嘴角,“你應該是誰……要我說,你是輿圖處的間子,對是不對?”
……
恍若心中炸開一道驚雷!
劉七的笑容仿佛被那道閃過的霹靂爆僵在臉上。
輿圖處。
這位蒲類四王子蘇赫,竟然知道輿圖處?!
這個即便是大夏京畿重臣也大多都不明原委的秘密機構,即便是輿圖衛劉七,也從來隻與北府郭頭單線聯絡,其余人等一概不知……如此法度嚴謹,毫無破綻可尋的所在,就這麽輕描淡寫的從蘇赫口中飄然而出。
“你是如何知道的。”劉七的言語已是森冷,他渾身僵直的問道。
“看來沒錯了……”蘇赫挑著眉頭點了點頭。
“至於我怎麽知道輿圖處,呵呵……要說這個,話可就長了。”蘇赫不急,他顯然一點兒也不急,“大夏的朝廷很有些意思,總是把一些獲罪的能人異士發配到邊鎮來……”
慢條斯理的,他像是在講述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老孫頭,你應該沒聽說過。他原本是大夏天朝刑部劊子手裡的第一把刀。”
劉七有些茫然,他搞不清這和輿圖處有什麽乾系。
“老孫頭經常給我吹牛,他刑千刀剮,只要不落最後一刀,九百九十九刀犯人都不會斷氣。嗯,終於有機會他給我展示了一回……”蘇赫撇了撇嘴,緩聲笑道,“結果你猜怎麽著,老孫頭隻下了十九刀……那人就屁滾尿流的招了……”
笑罷,蘇赫瞅著劉七的表情,見劉七並沒有笑,自己也覺得有些索然無趣……
擺了擺手,他似乎在示意劉七不要著急。
“這都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記得那人好像喚作張三?同你一樣在王庭偷摸著打探我的事兒……你要知道,在這之後,父王將我送去寺院裡整整五年!”蘇赫恨恨的說道。
“張三?”劉七下意識的問了一句,“他都招了些什麽?”
“唔,老孫頭說他至少有一百種法子可以讓人招供,不過他最愛使的還是千刀剮……所以最終張三還是開了口。”蘇赫目視著劉七一字一頓的低聲道,“他是大夏,理蕃院,向導司,輿圖處北府的輿圖衛。”
看著劉七下意識的喉頭湧動,吞下了一口口水,蘇赫滿意的衝他揚了揚下頜,“所以,你現在也可以開始招了。”
“老孫頭,如今還在?”劉七眨了眨眼。
“沒在。”蘇赫揉了揉鼻頭,“不過你不用擔心,這千刀剮我也算是學的不錯。”
“你做夢!”
劉七手中寒光一閃。
薄刃出袖在手。
好似一股風!
“你”字出口,劉七便身形暴起。
“夢”字方畢,那支薄刃袖匕的鋒尖,已閃在蘇赫的脖頸之處!
劉七一貫很快。
一寸短,一寸險。
他是使匕首短刃的行家裡手。
至少直至今日,他手裡的這把袖匕,已經幫他解決了所有他想要解決的問題。
在劉七看來,沒有什麽問題是這把袖匕解決不了的。
如果真的有……
那就再加上一把好了!
……
鋒刃尖銳。
勢無可擋。
距離蘇赫的喉頭不過寸余。
不過寸余……
那便是還有一寸之距。
劉七右臂輕送。
鋒尖再近一分。
仍余寸許……
劉七腰際發力,擰身再送。
還是差之毫厘……
咦?
劉七奇了。
他已是勁道使盡,蘇赫依然面掛微笑近在咫尺……
可他就是怎麽戳,都戳不到!
咫尺,此時便好似天涯。
所以,劉七沒有絲毫猶豫,果斷的使出了必須要解決問題的第二把袖匕。
他已然左右雙持。
他必須要全身而退,完成這第二十七個任務!
墊步上前,左右開弓,隻電光閃過的一瞬,劉七連出七刀。
瞬間便捅了七個窟窿。
七個空窟窿。
劉七心中一寒,知道自己今日碰到硬茬了。
無功即返,劉七沒有片刻遲滯。
他去勢未收,身子向後一折腰,凌空接連三個利落的短翻,劉七就此遁去。
……
“誒,其實我們可以有話好好說……”
“我從沒有和死人說話的習慣!”劉七雙足點地,隻一個蹬踏,好似一支離弦之箭,他已然用比方才更快的速度向著蘇赫激射而來。
這已是他畢生修習,絕殺的一招!
在這一招之下,從來他面對的都已經是一個死人。
兩點星光,劃過濃重的暮色,扯出兩道詭歷的虛影。
如電光閃過,流星颯遝。
劉七毫無保留,全力施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