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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疾》第4章 雪夜無垢
  蘇赫肋下中劍,半邊大氅已被血跡浸透,他便在創口處束緊了腰帶。

  左臂被挑開好大一塊皮肉去,他索性扯下半邊袖筒,仔細的用牙口扯拽著綁扎結實。

  老孫頭並未將他的後人托付給他。

  柳仙兒也未曾要他照顧她的姊妹孫月娥。

  甚至於,林靜姿之前的一席話,其實也很有道理。

  可是蘇赫覺得,做人,做一個男人,不是看他曾經明白了多少道理,而是看他守住過幾次本心。

  那麽此刻他的心,告訴他要如此做。

  於是。

  秦王府。

  風雪中。

  他拖刀悍然前行。

  ……

  秦王府四進的庭院,較之前面要小一些。

  蘇赫踏進院中,似乎沒有發現什麽異狀。

  也並無一絲一縷高手強者的氣機。

  但他卻覺得有些不對勁,這裡的什麽地方透著些難言的詭異。

  細細看去,蘇赫便皺了眉。

  他看到了落葉。

  雪地上的落葉。

  片片枯葉,片片金黃。

  葉,落在雪地上,那麽此間顯然有人。

  隨即他便看到那個人。

  ……

  那個人現身之際……

  鋪滿雪地的黃葉便無風自起,纖纖而動,齊刷刷的豎起身來。

  一個女人。

  足蹬一雙白襪的女人。

  白似雪,比雪還要白的一雙白襪,在這雪夜裡很是扎眼。

  她沒有穿鞋。

  穿鞋便要踩在地上。

  地上很髒。

  沒有人會去揣摩她的長相。

  也沒有人會去在意她的穿著。

  世人只會驚詫於她的神態。

  她款款而來,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雪中仙子。

  潔淨素雅到,讓任何人看她一眼都不由得自慚形穢。

  她自傲,卻絕不高傲。

  因為她周身散發出令人感覺到無比舒適的和煦柔光。

  她,比雪還要聖潔。

  ……

  那潔白的襪履,一步步就輕踏在微微纖動的落葉之上。

  雪上無痕。

  她自出現的那一刻,只看了蘇赫一眼,便輕抬素袖,遮了鼻口。

  她很是嫌棄的低聲說了句,“你好臭。”

  蘇赫低頭打量自己一番,衝她解釋道,“我身上原本並沒有這麽難聞……只是剛才著了火。”

  “你現在是一個髒人。”

  “唔,確實不太乾淨。”蘇赫表示對此無法辯駁,出於對一位仙子也似的女人的尊重,他便問了句,“你是誰?”

  “無垢。”

  ……

  聽到她的名字,蘇赫當即了然。

  無垢二字,與她正是再相宜不過的。

  “你殺了七月流火。”

  蘇赫點了點頭。

  “那你確實很厲害。你進來的時候我沒有現身,是因為我有些害怕……方才你那一刀,我以為來的是北刀。”

  “所以你現在不用怕了。”

  “嗯。你可以回去了。或者,你可以離我遠一點。”

  “不可能。”蘇赫搖了搖頭。

  “可能。”她衝他仔細的解釋道,“我很怕髒,所以不會讓你碰我。你既然碰不到我,你的刀再厲害又有什麽用呢。”

  言罷她又很認真的想了想,“又或者,你回去洗洗乾淨,換身衣裳再來,好麽?”

  蘇赫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回去再來,是不是有些太耽誤工夫。

”  “不耽誤的,你反正也從這裡過不去的。也費不了多大工夫,你反正會死的很快的。”

  “我想試試看。”

  “為什麽要試呢?”她的身子顯然很輕,輕得好似一縷風,話語方落,她便不見。

  她的身法快絕。

  下一瞬便出現在了蘇赫面前,似乎又嫌棄他不乾淨,不願意靠他太近,所以她無奈之下只有出劍。

  蘇赫即便始終全身戒備,也隻來得及橫刀擋劍。

  擋住了。

  她微微蹙眉,似乎覺得有些意外。

  蘇赫隨即便被這一劍之威衝撞而飛……

  他跌飛出去很遠。

  滄然落地。

  四下濺起無數雪屑,無數落葉。

  她似乎有些絮叨和羸弱,但她的劍卻果決而又爆裂。

  這雷霆一擊,讓蘇赫久久自雪地上爬不起身來,喉嚨間湧上來的一股甜腥,幾次喘息才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的手哆嗦著,堪堪就要再也拿捏不住刀柄。

  待蘇赫咬牙起身之際……在她眼裡,他卻比方才更髒了些。

  她很是厭惡的蹙起了眉頭。

  因為這個人不僅站了起來,更是向她疾襲而至。

  蘇赫這一刀,聲勢浩大。

  激起身周積雪衝天而起,平地突兀的湧起一道雪牆,夾雜著數不盡的塵埃灰燼,似一條龐然冰龍自遠處而來。

  這一刀斬空。

  蘇赫茫然四顧。

  隻依稀見得院落中幾道白色的殘影四下掠過,待她複又現出身形之際,依舊是片塵未染,身上竟然連一個雪花落葉也無。

  她已然是徹底被激怒了。

  “你故意的!你刻意的這麽做,就是在找死。方才想讓你知難而退……”她低歎一聲,“看來今天這把劍,又要變得很髒了呢。”

  素手向身側緩緩下壓,雪上千葉頓時浮空而起。

  片片凌空,葉葉纖動。

  抖落浮雪,顯盡金黃。

  白襪前探,她便不染塵埃踏葉而來。

  這一回,她走的似乎並沒有那麽快,然而她每前行一步,身子便像似輕了一分。

  至蘇赫近前,她已近輕如風。

  然而那一劍使來,卻重如山。

  蘇赫沒有躲。

  他也躲不了。

  在這份難言的威能境的勢壓之下,他再也壓抑不住胸腹間不斷湧上來的激蕩……

  於是一口血箭,便如夜空中的焰火一般噴了出去。

  她驚詫之下,卻絲毫未料到他會如此這般做!

  血,乃是世間穢物。

  黛眉輕蹙,她憤而欲躲,她不欲讓滴血沾身。

  然而就在她身形遲滯的這一刹那,緊隨漫天血沫而至的便是劈山。

  破山河!

  重如山的劍,破。

  那一縷風,亦破。

  ……

  她被蘇赫攬在懷裡。

  蘇赫沒有讓她跌落在雪地上。

  原本那件白淨的衣衫上,卻已沾染上了數不清的血跡。

  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蘇赫替她撥下滿是血跡的衣衫,隻余一身潔淨的中衣。

  “臭……臭男人……”彌留之際,她見他這麽做,斷續無力的輕罵一聲。

  她已無力抗拒,無力躲。

  地上的落葉,蘇赫聚攏起一堆,將她輕輕放置其上。

  仔細的替她擦去臉龐上的血跡。

  又用袍袖摸淨了她的劍,擺放在她身邊。

  “我,只能為你做這麽多了。”蘇赫輕聲道。

  始終仰望天際的雙眼,費力的轉動著,她看著蘇赫。

  “謝謝。男人……都很髒……所以,你……要讓自己……盡量……活得乾淨些。”

  她長出了一口氣,似吐盡了這一生的濁氣。

  她很美。

  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夜裡,她著一身潔白中衣,躺在金黃的落葉間,像是不過在困倦小憩。

  那一雙白襪依舊。

  白得扎眼,白得無垢。

  ……

  平湖旁側,暖閣內,眾人皆在。

  卻無人出閣。

  他們皆神色各異的望著雪地上,一步一個血印,直至采薇亭前,那個渾身浴血,像是方自戰陣中廝殺突圍而出的蘇赫……

  蕭曜端起在手裡的酒盞,已在身前僵了很久。

  郝雲天無聲的怒目遠視著湖畔的蘇赫。

  錢四海痰漱一聲,望向身旁的薛丁山,“薛將軍……”

  “四海兄有何吩咐,請講。”

  肥嘟嘟的臉龐上,一雙豆丁大的眼睛眨了眨,錢四海的視線緩緩落在了薛丁山腰袢的佩刀之上。

  他咧起嘴角,衝薛丁山笑了笑。

  “哦……”薛丁山深以為然的點點頭,隨即將佩刀解下,奉至錢四海面前的桌案上,“請。”

  錢四海不由得一怔。

  他連連擺手道,“薛將軍說笑了。薛將軍,請。”

  “四海兄的意思……或者殿下的意思是,要末將去取了蘇赫蘇大人的首級,然後拿回來擺在這席間,聊助酒興?”

  “哈哈!薛將軍果然明白人。只不過,這未免太直白了些。”錢四海乾笑兩聲。

  便就在這幾人的注視之下,薛丁山一把抓起案前的佩刀,站起身來,“殿下,某將告辭。”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

  郝雲天當即扶案而起,“薛丁山!你這是何意?!”

  薛丁山朗聲道,“末將不過一介武夫。雖是粗鄙武人,亦有做武人的底線。蘇大人已然力克兩位威能境高手,此時怕是三歲孩童過去也能將他撞倒在地,已與手無寸鐵無異……對不住,請恕薛某實在做不到。”

  “他手裡有刀!”錢四海提醒道。

  “四海兄也可以有。”薛丁山笑了笑。

  “你收了銀子的!”郝雲天低聲怒道。

  “雲天兄顯然是使慣了銀子的。”薛丁山自懷中掏出早就備好銀票,擱在席面上,“有些時候,銀子並不好使。況且薛某身為軍中將佐,並不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殺手,你們一開始就搞錯了。”

  “你……你……”郝雲天激氣的起身指著薛丁山,“你是蕭仲康的人?!你莫要忘了,你叔父薛世祥尚在樞部供職……”

  “末將若要依仗叔父樞部右侍郎之位,何至於現如今仍在神武左軍做一名偏將?!”不屑的看他一眼,薛丁山卻衝著蕭曜拱了拱手,“如若非要說薛某是誰的人……殿下,末將是聖上的人。”

  言罷,也再不看此間,薛丁山昂身而去。

  “嗎的!”郝雲天一跺腳,衝著閣外侍奉著的王府管事使了眼色,“還傻愣著!叫侍衛來!”

  “慢。”蕭曜起了身。

  他一展袍袖,獨自步出了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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