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肋下中劍,半邊大氅已被血跡浸透,他便在創口處束緊了腰帶。
左臂被挑開好大一塊皮肉去,他索性扯下半邊袖筒,仔細的用牙口扯拽著綁扎結實。
老孫頭並未將他的後人托付給他。
柳仙兒也未曾要他照顧她的姊妹孫月娥。
甚至於,林靜姿之前的一席話,其實也很有道理。
可是蘇赫覺得,做人,做一個男人,不是看他曾經明白了多少道理,而是看他守住過幾次本心。
那麽此刻他的心,告訴他要如此做。
於是。
秦王府。
風雪中。
他拖刀悍然前行。
……
秦王府四進的庭院,較之前面要小一些。
蘇赫踏進院中,似乎沒有發現什麽異狀。
也並無一絲一縷高手強者的氣機。
但他卻覺得有些不對勁,這裡的什麽地方透著些難言的詭異。
細細看去,蘇赫便皺了眉。
他看到了落葉。
雪地上的落葉。
片片枯葉,片片金黃。
葉,落在雪地上,那麽此間顯然有人。
隨即他便看到那個人。
……
那個人現身之際……
鋪滿雪地的黃葉便無風自起,纖纖而動,齊刷刷的豎起身來。
一個女人。
足蹬一雙白襪的女人。
白似雪,比雪還要白的一雙白襪,在這雪夜裡很是扎眼。
她沒有穿鞋。
穿鞋便要踩在地上。
地上很髒。
沒有人會去揣摩她的長相。
也沒有人會去在意她的穿著。
世人只會驚詫於她的神態。
她款款而來,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雪中仙子。
潔淨素雅到,讓任何人看她一眼都不由得自慚形穢。
她自傲,卻絕不高傲。
因為她周身散發出令人感覺到無比舒適的和煦柔光。
她,比雪還要聖潔。
……
那潔白的襪履,一步步就輕踏在微微纖動的落葉之上。
雪上無痕。
她自出現的那一刻,只看了蘇赫一眼,便輕抬素袖,遮了鼻口。
她很是嫌棄的低聲說了句,“你好臭。”
蘇赫低頭打量自己一番,衝她解釋道,“我身上原本並沒有這麽難聞……只是剛才著了火。”
“你現在是一個髒人。”
“唔,確實不太乾淨。”蘇赫表示對此無法辯駁,出於對一位仙子也似的女人的尊重,他便問了句,“你是誰?”
“無垢。”
……
聽到她的名字,蘇赫當即了然。
無垢二字,與她正是再相宜不過的。
“你殺了七月流火。”
蘇赫點了點頭。
“那你確實很厲害。你進來的時候我沒有現身,是因為我有些害怕……方才你那一刀,我以為來的是北刀。”
“所以你現在不用怕了。”
“嗯。你可以回去了。或者,你可以離我遠一點。”
“不可能。”蘇赫搖了搖頭。
“可能。”她衝他仔細的解釋道,“我很怕髒,所以不會讓你碰我。你既然碰不到我,你的刀再厲害又有什麽用呢。”
言罷她又很認真的想了想,“又或者,你回去洗洗乾淨,換身衣裳再來,好麽?”
蘇赫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回去再來,是不是有些太耽誤工夫。
” “不耽誤的,你反正也從這裡過不去的。也費不了多大工夫,你反正會死的很快的。”
“我想試試看。”
“為什麽要試呢?”她的身子顯然很輕,輕得好似一縷風,話語方落,她便不見。
她的身法快絕。
下一瞬便出現在了蘇赫面前,似乎又嫌棄他不乾淨,不願意靠他太近,所以她無奈之下只有出劍。
蘇赫即便始終全身戒備,也隻來得及橫刀擋劍。
擋住了。
她微微蹙眉,似乎覺得有些意外。
蘇赫隨即便被這一劍之威衝撞而飛……
他跌飛出去很遠。
滄然落地。
四下濺起無數雪屑,無數落葉。
她似乎有些絮叨和羸弱,但她的劍卻果決而又爆裂。
這雷霆一擊,讓蘇赫久久自雪地上爬不起身來,喉嚨間湧上來的一股甜腥,幾次喘息才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的手哆嗦著,堪堪就要再也拿捏不住刀柄。
待蘇赫咬牙起身之際……在她眼裡,他卻比方才更髒了些。
她很是厭惡的蹙起了眉頭。
因為這個人不僅站了起來,更是向她疾襲而至。
蘇赫這一刀,聲勢浩大。
激起身周積雪衝天而起,平地突兀的湧起一道雪牆,夾雜著數不盡的塵埃灰燼,似一條龐然冰龍自遠處而來。
這一刀斬空。
蘇赫茫然四顧。
隻依稀見得院落中幾道白色的殘影四下掠過,待她複又現出身形之際,依舊是片塵未染,身上竟然連一個雪花落葉也無。
她已然是徹底被激怒了。
“你故意的!你刻意的這麽做,就是在找死。方才想讓你知難而退……”她低歎一聲,“看來今天這把劍,又要變得很髒了呢。”
素手向身側緩緩下壓,雪上千葉頓時浮空而起。
片片凌空,葉葉纖動。
抖落浮雪,顯盡金黃。
白襪前探,她便不染塵埃踏葉而來。
這一回,她走的似乎並沒有那麽快,然而她每前行一步,身子便像似輕了一分。
至蘇赫近前,她已近輕如風。
然而那一劍使來,卻重如山。
蘇赫沒有躲。
他也躲不了。
在這份難言的威能境的勢壓之下,他再也壓抑不住胸腹間不斷湧上來的激蕩……
於是一口血箭,便如夜空中的焰火一般噴了出去。
她驚詫之下,卻絲毫未料到他會如此這般做!
血,乃是世間穢物。
黛眉輕蹙,她憤而欲躲,她不欲讓滴血沾身。
然而就在她身形遲滯的這一刹那,緊隨漫天血沫而至的便是劈山。
破山河!
重如山的劍,破。
那一縷風,亦破。
……
她被蘇赫攬在懷裡。
蘇赫沒有讓她跌落在雪地上。
原本那件白淨的衣衫上,卻已沾染上了數不清的血跡。
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蘇赫替她撥下滿是血跡的衣衫,隻余一身潔淨的中衣。
“臭……臭男人……”彌留之際,她見他這麽做,斷續無力的輕罵一聲。
她已無力抗拒,無力躲。
地上的落葉,蘇赫聚攏起一堆,將她輕輕放置其上。
仔細的替她擦去臉龐上的血跡。
又用袍袖摸淨了她的劍,擺放在她身邊。
“我,只能為你做這麽多了。”蘇赫輕聲道。
始終仰望天際的雙眼,費力的轉動著,她看著蘇赫。
“謝謝。男人……都很髒……所以,你……要讓自己……盡量……活得乾淨些。”
她長出了一口氣,似吐盡了這一生的濁氣。
她很美。
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夜裡,她著一身潔白中衣,躺在金黃的落葉間,像是不過在困倦小憩。
那一雙白襪依舊。
白得扎眼,白得無垢。
……
平湖旁側,暖閣內,眾人皆在。
卻無人出閣。
他們皆神色各異的望著雪地上,一步一個血印,直至采薇亭前,那個渾身浴血,像是方自戰陣中廝殺突圍而出的蘇赫……
蕭曜端起在手裡的酒盞,已在身前僵了很久。
郝雲天無聲的怒目遠視著湖畔的蘇赫。
錢四海痰漱一聲,望向身旁的薛丁山,“薛將軍……”
“四海兄有何吩咐,請講。”
肥嘟嘟的臉龐上,一雙豆丁大的眼睛眨了眨,錢四海的視線緩緩落在了薛丁山腰袢的佩刀之上。
他咧起嘴角,衝薛丁山笑了笑。
“哦……”薛丁山深以為然的點點頭,隨即將佩刀解下,奉至錢四海面前的桌案上,“請。”
錢四海不由得一怔。
他連連擺手道,“薛將軍說笑了。薛將軍,請。”
“四海兄的意思……或者殿下的意思是,要末將去取了蘇赫蘇大人的首級,然後拿回來擺在這席間,聊助酒興?”
“哈哈!薛將軍果然明白人。只不過,這未免太直白了些。”錢四海乾笑兩聲。
便就在這幾人的注視之下,薛丁山一把抓起案前的佩刀,站起身來,“殿下,某將告辭。”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
郝雲天當即扶案而起,“薛丁山!你這是何意?!”
薛丁山朗聲道,“末將不過一介武夫。雖是粗鄙武人,亦有做武人的底線。蘇大人已然力克兩位威能境高手,此時怕是三歲孩童過去也能將他撞倒在地,已與手無寸鐵無異……對不住,請恕薛某實在做不到。”
“他手裡有刀!”錢四海提醒道。
“四海兄也可以有。”薛丁山笑了笑。
“你收了銀子的!”郝雲天低聲怒道。
“雲天兄顯然是使慣了銀子的。”薛丁山自懷中掏出早就備好銀票,擱在席面上,“有些時候,銀子並不好使。況且薛某身為軍中將佐,並不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殺手,你們一開始就搞錯了。”
“你……你……”郝雲天激氣的起身指著薛丁山,“你是蕭仲康的人?!你莫要忘了,你叔父薛世祥尚在樞部供職……”
“末將若要依仗叔父樞部右侍郎之位,何至於現如今仍在神武左軍做一名偏將?!”不屑的看他一眼,薛丁山卻衝著蕭曜拱了拱手,“如若非要說薛某是誰的人……殿下,末將是聖上的人。”
言罷,也再不看此間,薛丁山昂身而去。
“嗎的!”郝雲天一跺腳,衝著閣外侍奉著的王府管事使了眼色,“還傻愣著!叫侍衛來!”
“慢。”蕭曜起了身。
他一展袍袖,獨自步出了暖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