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此時唯有駐刀而立,方能不倒。
平湖雪景,他無瑕一顧,只是望著眼前的采薇亭。
“儀容?”
采薇亭中,佳人回首。
蘇赫衝她展顏笑了笑,“我來接你回去了。”
“謝謝。”
便就只是謝謝,她身未動。
蘇赫不由得一愣。
亭中的那位佳人,他原本應該認識,此時卻又好似不太熟悉。
容貌依舊是,卻僧袍不在身。
那一頂青灰僧帽,已然換做罩頭的輕紗白裘。
她便木然的看著他。
看著他身上大氅破敗不堪。
看著他周身血跡斑斑,面色蒼白。
然而她卻像是在看著一位毫不相乾的人。
蘇赫衝她招了招手,“儀容,咱們走。有我在,你不用怕。”
“有沒有你在,我從來也沒有什麽好怕的。”她淡淡的說道。
“是我,蘇赫。”他笑得已經有些尷尬,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一身的血跡,“我沒事的,即便拚死,送你出府也是沒問題的,你放心就好。”
“我本就很好,你也犯不著為我拚死。要死,請你死遠一點。”
蘇赫很辛苦擠出的笑容,就此僵在了臉上。
儀容不過是一日未見……昨日稍晚時分,發現她與可兒遲遲未歸,侍衛府幫著找尋之下,很容易就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了秦王府這裡。
那兩位出手劫人的王府供奉,不知是否遵從的秦王授意,並未刻意掩蹤滅跡。
蘇赫來得並不算太晚。
他不過恍惚了這一日,感覺身子稍好些,就提刀殺到了此處。
然而……
蘇赫斂了笑容,“儀容,你師尊她……”
“我知道的。”儀容木然的答道。
“你這是嫌我來的晚了?”
“你誤會了,我從來也就沒有盼著你來。”
聽到她的口吻和此時的語氣,蘇赫隻覺得腦袋有些發懵。
他搞不清儀容在這裡究竟經歷了些什麽。
然而她看上去並無半分悲戚痛楚之色……
聞聽身後響起的腳步聲,蘇赫面色一沉。
他頓時就明白了。
稍嫌費力的擰過身,他看著身後的蕭曜冷聲道,“孫柳鶯在你手上?”
蕭曜只是負手而立,不屑言語。
“殿下沒有你想的那般下作。”
蘇赫頓時如墜冰窟!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儀容居然在替秦王蕭曜出言分辨!
他看看孫月娥,又望一眼秦王蕭曜,他鬧不明白……
“照這麽說……你不願意走?”蘇赫複又問她。
“走?我為什麽要走。我有請你來帶我走麽?”
蘇赫始終凝神注視著她的面容……
卻發現,她竟然言語間未有一絲一毫的作偽之態。
便隻覺得心中泛起一陣陣難言的酸楚。
這算什麽……
為了救她,他悍然夜闖秦王府,力敵兩位威能鏡,此刻已是搖搖欲墜……
竟像是一個笑話。
他唯有頹然慘笑,內心掙扎著又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言的苦衷?”
他緊盯著她的雙眼。
試圖從中看到她亦或給他一個隱晦的暗示……
然而,他什麽也未得到,她反倒是笑了。
“明白了……”蘇赫心中一陣哀鳴。
她此時已不是萬佛寺的儀容,她做回了孫月娥。
……
“你不明白。”蕭曜目視著平湖雪夜,看著湖畔采薇亭中的她,唯獨不會看蘇赫一眼,“這世間的真相,只有兩種。別人口中的真相,和你自以為是的真相。你太過自傲,也太過相信自己了。”
蘇赫的面頰上牙筋顯露,他衝蕭曜重重的點了點頭,“受教。”
“蘇大人,客氣。”
“殿下。”蘇赫頓了頓,“可兒她……”
“可兒是本王的侄女,她如今在獻王府家中,不勞蘇大人掛念。”
蘇赫點點頭,“我自己出府,殿下留步。”
“你自己出府,不送。”
蘇赫連拽兩次,方拔出劈山。
轉身,亦是在雪地上一步一個血印,顛簸而去。
他再也不望一眼孫月娥。
“還有一事。”蘇赫背對蕭曜,停滯了腳步。
“蘇大人請講。”
“方才似乎看到有兩位故人的屍身擺在王府的庭院之中,不知稍後我是否可以著人將他們運走,代為收殮。”
“有這等事?”
“還請殿下行個方便。”
“好說。”蕭曜看著他的背影又道,“不過,從今往後,蘇大人進出本王府邸,還是不要太過方便的好。”
蘇赫對此,竟然無言以對。
……
鵝毛大雪已下了一夜又一天。
看樣子,今夜亦沒有絲毫要停的意思。
蘇赫已經走了很久,錢四海幾個也都知情會意的早早離府而去。
蕭曜卻就在采薇亭旁側,目視平湖,任由大雪臨身一動未動。
“王爺,雖不算太冷,可這落著雪終是不妥……回去吧。”她來在他身側,低聲道。
“嗯。”他應了一聲,順手攙了一把她的手臂。
卻是一空。
她下意識的躲開了。
蕭曜便看著她,伸手替她遮掩好頭上的輕紗,“你也不必怕。我曾經許過你側妃之位,你我成婚之前,我不會碰你。”
“月娥是什麽出身……王爺說笑了。”
他搖了搖頭,“日子久了你便會知道,其實我是個很悶的人,從不說笑。”
孫月娥咬了咬下唇,似欲言又止。
他看到,“你說。”
“王爺答應過的……”
“答應你的,我便會做到。你姐姐,我會派人去找,一定能找的到。”
孫月娥點了點頭,她又輕聲道,“想在府裡的佛堂替師尊立個牌位……王爺,可以麽?”
“好。”
她便跟上了他的腳步,離他又近了些許。
走不多遠,孫月娥卻發覺蕭曜正在環湖而行。
只聽得蕭曜無悲無喜的說了一句,“你之所以沒有拜托蘇赫去找你姐姐孫柳鶯……是因為你知道按著他的脾氣秉性,只怕是多半有去無回,指不定他自己便會死在路上。”
孫月娥腳步不由得一滯,深深的低下了頭。
然而他卻並沒有想要一個答案的意思。
衝著遠遠隨在身後的王府管事招了招手,他沉聲道,“送孫姑娘回屋。”
管事快步跟了上來,遲疑道,“那王爺你……”
“我再走走。”
轉過身去,蕭曜的嘴角便悄然浮上了一絲笑意。
有句話,他沒有對儀容講。
她怕他死……
她當然不會知道,蘇赫今夜在他這王府惹下事端,卻叫他也活不多久了。
……
“你有沒有覺得,很多時候,很多事,做完之後卻發現其實很可笑。”蘇赫在近衛軍的營帳中,問印能。
印能認真的思索了半晌,“沒有。”
看著蘇赫這一身上下的慘狀,印能沉吟道,“不過,深更半夜,你居然能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這件事就挺好笑。”
蘇赫苦笑不語。
印能沒有笑,他忽然就瞪大了眼睛,“你去了秦王府接儀容……”他猛的站起身來, “阿彌陀佛。你這一身的傷,莫不是……你不會遇到了那兩個人吧……”
蘇赫苦歎一聲,“方才我讓薛貴去秦王府把他倆的屍身接回來,明日替他們收殮了吧。”
“你說什麽?!”
“我是去接人的,他們不讓我進去……”
印能那始終硬朗的腰身,頓時就軟塌了下來,“不會吧……”他指著蘇赫半晌不語。
“怎麽?”
“你不會以為隨隨便便一個威能境就能做皇室的王府供奉……那無垢,你知道她姓什麽不?”
蘇赫搖搖頭。
“七月流火的一身離火之功,傳自哪裡你總清楚的。”
蘇赫搖搖頭。
“你麻煩了!”印能總結道。
“呵呵。”
“呵呵?無垢複姓上官。南明離火,傳承自蜀山玄門……”印能言罷便要扶著蘇赫起身。
“做啥?”
“找寧神醫替你療傷。”印能歎了口氣,“包扎好,你還是好好過個年吧。”
“為啥?”
“不為啥。只不過上官無垢她表哥,上官青虹是劍閣的當代閣主。蜀山玄門的掌門幽泉是七月流火他二娘。世間就這麽幾位大威能,你這隨便去接個人就惹下了兩個……”
“你意思我時間不多了?”
“剛好過年,你想吃啥就多吃點吧。咱們走。”
“這麽急?”蘇赫問。
印能衝他點點頭,“找死,可以不急於一時。等死,卻是分分秒秒。你說,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