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順二十年,臘月三十。
雪小了些。
天地間仍是灰朦朦的。
冬日依舊未現。
嚴國公府裡靜悄悄的。
國公身體不適,已經多日未曾臨朝,今日更是一早便緊閉府門,因朝務趕來拜見或是特意前來探望的大小官員均吃了閉門羹。
有那眼尖的有心人赫然發覺,國公府門前的兩尊石獅,前些日尚系著紅綢帶,今日竟去了。
甚至亦未見到牌樓,甚至府門前有任何慶年的飾物……難不成國公突然病重如斯,連這年節都不過了的?
他們不禁面面相覷。
……
府內庭院的枯樹下,嚴守臣面色陰沉如寒鐵,已經在雪中佇立許久。
張松在他身側幾番欲言又止,直待嚴守臣的目光終就自樹上幾片搖搖欲墜的枯葉上回轉,他這才低聲道,“國公,速請寧神醫吧!”
便就在他言語間,一片枯葉,似再也無法無力攀系在枝頭,頹然下落。
嚴守臣目視著飄蕩的葉落,面上已有悲戚之色,“府裡的於老亦是國之聖手,即便他也已然束手無策,再來多少個神醫又有何用。”
張松便低頭輕歎,再也不語。
他又何嘗不知道,靜賢師太的那一掌,雖無必殺之意,卻毫不容情!
嚴俊卿此時生機阻斷,即便是神佛顯聖也是回天乏術……卻是在這年節之時,何其慘也。
嚴俊卿的屋門開了,李夫人也不由侍女攙扶,滿面淚痕的踏雪來到嚴守臣身側。
饒是如此,她這一開口,卻是聲量平靜如常,“張先生。”
張松欠身。
“勞煩張先生與青山還是將這府裡年節所需,置辦起來。即刻開府門,國公稍後便可會客。晚上的年夜飯比照去年例份就好。”
張松一愣。
“張先生請吧。”
看一眼嚴國公,張松點頭稱是,便自退下。
……
嚴守臣額上川紋盡顯,只是看著面前的這位結發老妻。
她的發跡已然斑白,依舊是梳理的一絲不亂,周身上下的衣著裝扮一如這幾十年間的每一天,從未有過絲毫的凌亂。
她便面帶殘淚的看著他,“夫君,還是那句話。這個年,你可以不過,不想過。嚴國公不可以。”
一股寒冽的冷氣深深的吸入胸腹之中,嚴守臣緩步上前,替她拂去肩頭的浮雪,一言不發的只是點了點頭。
握住他的手,李夫人言語間終現哀傷,“你也莫怪那靜賢師太……派人去阻祈雪終是有傷天合,結果又如何?你終是阻不了的。”
嚴守臣的手不由得緊握。
“再者說,師太佛門大能,從來慈悲為懷,即便路遇貓狗有難也會出手相救……俊卿當日之為,師太出手又有何錯……”李夫人舉目望他,又自無聲淚下,“夫君,這一切的根源,皆是緣由聖心不眷啊……”
身子已然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著,嚴守臣的臉面陰沉的近似凍結。
這對老夫老妻,在庭院中久久站立。
“已經這麽多年了,你我也已是這把年紀。”李夫人自腋下拿出帕巾,輕輕擦拭著那早已芳華不在的面龐,“夫君想要做些什麽,便去做吧。”
她款款扶起他的手,“明日便是年初一。不論……不論俊卿如何……”她深深的望著他,“我與你同去宮裡,為聖上和皇后娘娘恭賀新禧。”
“好。”嚴守臣終於開口應了一句。
卻已是啞了聲。
她低了頭,垂淚道,“去陪陪俊卿吧。”
……
早晨的空氣清新冷冽,亦透著年節的喜慶氣息。
望著養心殿外的漫天大雪,景帝蕭鴻辰心下妥帖。
直隸昨日已加急奏稟,直隸全境雪厚一尺。看樣子,這一場雪說不定漫蓋華夏,此刻只需等各省的奏報了。
來年的春耕有望,必然民心大振。雪下不過短短數日,京城外的流民已有回流之像,更聽聞昨日朝堂之上數次高呼他天眷聖主之名,蕭鴻辰不由得龍心大悅。
只是靜賢師太卻因此圓寂,蕭鴻辰哀歎之下已追封師太為國師,一應彰顯隆恩的額匾賞賜均已送去萬佛寺裡,他著意要為師太在寺門前永佇一道他禦筆親題的皇禦佛幡,弘揚師太救苦救難大慈悲佛名。
是以,天未亮,他便在此處觀雪。
他此刻就想在這庭院中看著雪落,任由這來之不易的雪花飄落在自己肩頭身上。
登基二十余載,此遭便是他名揚天下的聖跡。
然而……雪花卻不落。
他知道,此時遮至頂上的,正是嚴寶珍的華蓋。
未說什麽,也未回顧一眼,他隻像是想要信步走走,便踱開了兩步。
“皇上真是好雅興。”雙手束在剪絨暖袖中,嚴寶珍跟上兩步在他身旁,看著漫天雪花飛舞,“確實好美,印象中這京城從未下過如此大的雪。”
蕭鴻辰不苟言笑,也絲毫未有與她閑聊之意,“今晚的年夜飯可預備妥了。”
“按著皇上的吩咐,皇室宗親都請了。今兒來的人肯定多,年夜飯就擺在膳喜殿內。罷宴之後,撤了席面,咱們一家人便在偏殿守歲。”她頓了頓,“說不得康親王同裕親王會留下陪皇上喝幾杯的。”
“皇后安排的甚為妥當,辛苦了。”
“皇上……”
“皇后請講。”
“聽說皇上著秦王領軍了?”
聞言蕭鴻辰心中便泛起一絲不悅,只是點了點頭。
嚴寶珍面帶喜色,“明日就是新年,曜兒也二十有二了,是該歷練歷練。”
偷眼瞧一瞧蕭鴻辰的面色,並無分毫厭煩之色,於是她又近了他一步,“曜兒始終還沒有元妃……皇上,雖然此事也還不急,不過他那秦王府也有些年月了,是不是……”
蕭鴻辰回望她一眼,“皇后的意思是?”
“想著曜兒的婚事今明兩年怎麽說也該落定了,是不是盡早把秦王府修繕一番。”嚴寶珍輕聲道。
蕭鴻辰於是冷笑一聲,“皇后莫要忘記了。蕭曜年十八,朕就有意於輔政大學士莊士昭之女,你百般不滿。次一年,朕選定一等公袁景軒之女,你亦是不樂意。這也都沒什麽,畢竟是你的兒子。可哪裡想到……”
蕭鴻辰遙視天際,終就沒有說下去。
可哪裡想到,不過時隔一年,莊士昭與袁敬軒這兩位名滿天下的大儒,曾經的帝師,便雙雙病故……這天底下,竟有這麽巧的事端?!
再那之後,他便再也不提蕭曜的婚事。
他也不敢提。
“當年妾身也是想著能給曜兒找個上上之姿的女子……”嚴寶珍輕聲分辨道,“如今曜兒畢竟已經年歲大了……”
蕭鴻辰眉頭終於皺起,她今日接連言說秦王的年齡,言下之意他便已然清楚,於是言語間便帶著幾分譏諷之意,“按著皇后的意思,這秦王府如若今年修繕,是不是要比照東宮的建制?”
他竟然如此直白的說了出來……嚴寶珍的臉色當即泛了白,“臣妾逾越了……請皇上恕罪。”
她作勢就要在雪中下跪……
蕭鴻辰卻頭也不回的步出院外。
看著他的身影,嚴寶珍的眼角抖了抖,她忍了又忍,終就是忍不住,便放聲道,“皇上,聽說那侍衛統領蘇赫,膽大妄為,自秦王手中巧取豪奪了神策軍三千。”
“聽說?!”蕭鴻辰猛然回身,“這軍國大事是嚴守臣與你說的?”
“沒有,國公身體不適,臣妾已經許久未曾見到的。”
蕭鴻辰牢牢的看著她,“蘇赫領寡人聖旨在天祭壇護衛靜賢師太祈雪,時有刁民異動,神策軍兵馬幫襯著安定民心。調六軍前來本就是年節之時鞏固城防之意,如今蘇赫署理禁軍,神策軍三千暫歸他治下沒有什麽不妥。這便是寡人的意思,如若國公問及,你便如此這般與他直說無妨。”
“可是曜兒……”
蕭鴻辰冷哼一聲,“兵符在他手裡,他要是沒這個本事,今後就老老實實呆在他的秦王府裡!”
嚴寶珍驚得大張著嘴。
卻就吸了一口涼氣夾雜著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