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順二十年,臘月二十四。
五虎出閘,大利東方。
便是祭天祈雪日。
……
尚在寅時,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統領府已是燈火通明。
柳仙兒和翠兒早早起了身。
其實她們激動得近乎一夜都未睡。
侍候著蘇赫洗漱,用罷了早飯,兩個人手忙腳亂的幫著蘇赫穿上一品武職補服……
柳仙兒就頓時花了眼。
她自小身在教坊司,成為頭牌破瓜之後兩年,又轉去了如意坊。為了護住月娥的身子,她什麽也不在乎,一人接兩人的客……她什麽樣的男人沒見過!
然而此刻。
她目不轉睛的盯著面前的這個男人,就只是傻傻的笑著。
她就在這裡。
服侍著蘇赫穿上這身補服……
柳仙兒見多識廣,她瞧的出補子上便是宮內織造的盤金鏽技法。
她細細的撫摸著那外延一線到底的回紋飾,摩挲著補子正中那隻亮出獠牙的墨麒麟……
麒麟騰雲而立,四周祥瑞環繞,底鏽福山壽海!
蘇赫身形高大相貌俊朗,此時更是英武異常,威風凜凜!
她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的瞧著他,看也看不夠的。
蘇赫順著她的手,展了雙臂,左右轉著身子,衝她笑道,“如何?可還合身?”
低頭望去,他便一愣,“誒?怎麽哭了?”
柳仙兒眼眶中玉珠滴落,趕緊抹過臉去擦了一把臉,“喜的。”
她又連忙道,“合身!這身一品的官服,簡直就是給我的爺量身定做的!”
她是喜的落了淚。
苦了那些麽年,她終就能站在這般偉岸的男人的面前……
老天待她不薄!
她已是心滿意足了。
雖然她這輩子都不會是他什麽人。
像她這般的女子,莫說是妻,即便是妾也是斷然不敢想的,頂好的歸宿便是被私養著做個見不得人的外室……
她從來不會問,也不會說這些事,因為她覺得自己能遇到他便已是值了的。
蘇赫伸手替她抹去了淚痕,“這些天忙的也忘了問你,想好自己要做點啥沒?”
她便輕輕膩在他的胸前,緊緊貼著他的朝服搖了搖頭。
蘇赫撫著她的柔發,“不是非要你做點啥,是怕你總一人在家裡悶的慌,懂麽?”
她深深得埋在他懷裡,偷偷得嗅著他的味道,點了點頭。
金蠶子便氣哼哼的從蘇赫的脖頸處爬了出來,在他眼前凶狠的揮舞了幾下胸爪,嗡嗡嚶嚶的鳴叫著飛了出去。
他似想到了什麽,扳正她的肩頭,在她眼前道,“有了!等忙完這些事兒,把采薇亭拾掇出來給你,如何?”
“給我?”她不明白,旋即卻又明白了,她眼中一亮,“真的?!”
她高興得猶自不信,“能行麽?會給爺添麻煩吧……”
“多大點事兒,有啥不行的。從今兒起,這采薇亭就是親軍營的買賣!”
她雙腳一墊,徑直蹦起老高,在蘇赫臉龐上輕輕啄了一口。
蘇赫借勢便摟住她笑道,“開心了吧。”
“嗯!”她重重的點頭。
蘇赫卻未留意到,她那雙原本明亮的眼睛裡已然沒有了光。
……
不論是京城中人,還是城外流民,在這一天出門之際都會仰面望天……
隨即便低頭輕搖。
這賊老天!
已近年關,
依舊是皓日當空,萬裡無雲的大晴天。 這個冬天,怎麽盼一場雪就會這麽的難。
然而每個人卻都在這一天心懷希冀,萬佛寺靜賢師太今日就將登壇祈雪。大夏皇帝陛下,也將親赴天祭壇祭天,為這大夏的社稷天下,助師太一臂之力。
這一天幾乎比年節都熱鬧,城中佛門信善、富貴人家、有閑之人一早便出了家門,呼朋喚友簇擁著趕往那城外十裡之遙的南山天祭壇。
這一路之上,十裡之遙,已是摩肩擦踵的人滿為患。
官道之上,雄赳赳的禁軍兵馬站列兩旁。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旌旗招展,兵將皆是盔明甲亮。
然而時不時就有人回頭望一望城門處……聽聞三日前萬佛寺的僧尼及一眾信善便已在天祭壇開始布置,可是怎地到此時皇帝陛下的鑾駕還未出來?
……
卯時送走了蘇赫,柳仙兒與翠兒收拾停當,換上粗布衣衫也自出了府。
她們當然要去天祭壇看看的。
她的男人今日裡就會在萬眾矚目之下,一直隨在聖上身旁。
而且月娥也在那裡的,她們已是許久未見。
……
同眾人擠在官道旁,只靠著兩條腿向著南山走去,柳仙兒的腰肢很軟,但此刻她覺得自己脊梁很硬。
雖是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粗布棉袍,遠比不得她從前的那些綾羅綢緞,但她卻覺得從來沒穿得這麽舒坦過。
“姐姐,”翠兒不停的回頭張望,“老爺啥時候才過來呢?”
柳仙兒拍拍她的手,“急什麽。”她瞅一眼四周,在翠兒耳邊低聲道,“爺護著聖上呢,反正爺不來,今日裡他們啥也做不成的。”
覺得出自己言語間竟有幾分得色,柳仙兒暗自笑了。
可是她心下又怎麽能沒有幾分得色呢,那是她的男人,她的爺!
“瞧把姐姐高興的!也是,等老爺把采薇亭拾掇出來,姐姐這輩子可算是苦盡甘來了呢!”
“苦盡甘來?”柳仙兒的笑容漸漸的黯淡了下來,卻又自嘲的笑了笑,“傻妹子,你當姐姐我真想要那采薇亭麽?”
翠兒懂事,也是極伶俐的,她四下瞅了瞅,周圍實在人太多,就拽著柳仙兒的衣袖,來在了人少處。
“姐姐,究竟怎麽了?”翠兒瞧著她神色不對,悄聲問道。
柳仙兒不禁苦笑一聲,“爺是什麽身份,我入主采薇亭,還能是爺的家裡人麽……這你都不明白?爺怕是已經不想要我了呢……”
“姐姐!”翠兒急的一跺腳,“你這又是自己瞎琢磨的,老爺不是那種人!”
柳仙兒聞言,眼眸一轉之際,拉過翠兒在她耳邊狠狠的低聲道,“爺是哪種人?!你這小浪蹄子,仔細明兒我讓爺收了你!”
……
蕭鴻辰今日極早就出了宮。
在太和門前,他已經站了很久。
身側是兩位皇子,秦王蕭曜和五兒。獻王蕭逸圈禁在府,這樣的場面他是不能出現的。
今日祭天之禮,他著令后宮女眷無需隨駕。皇后嚴寶珍,他自然是不願帶著的。
身後便是嚴守臣、蕭仲康兩位朝中博玉柱,一眾百官皆在此二人身後,稍遠些安靜侍立著。
這是這麽多年他首次出現在百官面前,然而他根本就未回望一眼。
之前的百官朝賀跪拜,他也僅是迎著朝陽初升,虛抬了抬手。
聞聽得身後,見他終於置身面前,時不時響起的喜不自禁亦或是心境鼓蕩的泣淚之聲……他隻覺得一陣陣齒寒。
假。
太假!
他日日便在養心殿。
殿門時時敞開著。
百官……這麽些年,他們之中可有一人,曾經孤身前來拜見!
是以禮部尚書已經在旁側跪了三回,言稱吉時已到……他依舊是一動不動的立在太和門前。
何謂吉時?
他抬步而行的那一刻,便是吉時。
然而他卻走不得。
因為鑾駕儀仗尚未到來。
……
蕭鴻辰比誰人都要清楚,祭天乃是大禮,出行的大駕鹵薄準備起來談何容易……
他曾是太子,也曾親身為他的父皇操持過相應事宜。
待他登基之後的第一次祭天,全副儀仗乃是嚴守臣親自準備,儀物器具由內務府協禮部、工部、侍衛府合力籌措了足有三個月之久。
回想當日。
大駕由蕭仲康置前開路。
京兆尹、九門提督並樞部尚書等六人居其後稱之為“六引”,隨行大纛十二面。
嚴守臣、侍衛統領隨車護衛。鑾駕之後,屬車八十一乘,各類備車備攆九百九十九乘。
前後護衛步勇五千,左右禦林騎軍三千,合稱萬人親隨,將京郊十裡塞的滿滿當當、水泄不通。
這還都是他一力要求從簡的場面。
……
今時今日……
蕭鴻辰心中冷笑。
嚴蕭二人,參拜之後便在他身後如老僧入定。
百官之中,對這大駕儀仗也無一人出列相疑。
他們便皆是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事關儀仗之事,他從未問過蘇赫,也不許康佑福插手過問。
蘇赫到任才多少時日,他又何必拿這沉屙宿疾難為於他。
他也非是要給自己難堪,給百官難堪,祭天事出突然本就是他獨斷的決定。
他就是想看看!
他要親眼看看這朝堂之上對此事究竟會如何應對,他們究竟能做到何等程度!
他當然已經看到了。
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面色鐵青,額際的青筋暴突著。
他便只是一言不發的站著。
等著。
他在等蘇赫。
便就如那日他決定的。
即便是拿腳走,他也要走去天祭壇!
……
已到巳時。
一旁侍衛的蕭明煥,出列來到蕭鴻辰身側,單手扶刀,當即單膝跪倒。
“陛下,來了。”
來了?
蕭鴻辰眯了眯眼,細細望去……
只見晨光中,百步開外宏偉的午門,側門間閃出了一個人。
手牽一馬。
此人身形高大,器宇軒昂。
待他步出午門陰影處,立身在朝陽的輝映之下……
身著一品墨麒麟補服,闊步而來的正是蘇赫!
他手裡牽著的,卻是蕭鴻辰的老馬赤炎駒。
蕭鴻辰為人不顯的咧了咧嘴角……不錯!
由他執韁牽馬而行,著實不錯。
他心中頓覺坦然。
在他行將老邁之年,還有此子為他牽馬墜蹬,實在是蒼天待他不薄!
然而……
朝臣們皆傻了眼!
來了……就來了個這!
這是何意?!
就如此這般,一人一馬,要這大夏的皇帝陛下載去那十裡外的南山天祭壇?!
荒謬!
實在太過荒謬!
這一早晨站的久了,也等得久了……此時眾臣卻再也壓抑不住……終就嘩然一片。
甚至有不少朝臣壓根就沒見過這位新晉的禦前侍衛統領!
蘇赫駐馬,以武將之姿手按佩刀,單膝跪倒,朗聲道,“臣。”
“禦前侍衛統領蘇赫,接駕來遲。”
“請天可汗降罪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