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去料理俊卿後事,此時來這裡,終究是有失妥當。”
雖是茅舍,此處卻從來便是嚴府重地。
李夫人面上淚痕猶在,卻恍若未聞,只是看著嚴守臣哽咽道,“俊卿去了……知道夫君此時心中之痛。是以貿然至此想問夫君,此時定計行事,是不是有欠考慮。”
嚴守臣臉色晦暗,卻未起身,“不會。那幾封書信,是早先寫就的。”
“我隻問你,如若事發之後,你依舊只是打算讓他禪讓於秦王?”
嚴守臣久久沒有作答。
他起身在茅舍窗前,望著即將放亮的天際邊,“夫人知道的,我從來也就隻想做一個純臣。”
“我也隻想做一個蠢婦,今生就在家相夫教子,度過殘生也便罷了……”李夫人低低的聲量言道,“可如今俊卿去了……兵符雖在秦王之手,兵馬卻已並入近衛軍……半瓜也已賜下,他既然如此待你……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世間本也就沒有什麽真龍血脈!若真要言說龍脈,我身上的也不比他淡薄多少。”
“夫人慎言!”
李夫人面現慘然之色,言語卻異常激烈,“大夏聖祖,又如何?!三次考進士不中,人到中年尚不過是一位窮酸教書先生。若不是亂民作亂,他哪裡來的機會依附我大周扶搖直上,一統楚、湘、徽三軍。”
言及往事,李夫人不禁怒相頓生,“他才真正是亂臣賊子!倒戈一擊,卻對我大周兵戎相向!”
“夠了。”嚴守臣回身一拍桌案,沉聲道。
“嚴守臣!你要效仿司馬懿韜光養晦也隨你,可是你兒子已經死了!俊卿沒有給你留下一男半女,所以也就不會有晉武帝司馬炎!”
“你……你休要胡言亂語。”
“夫君!你我相守這麽多年了,做你想做的事吧。雖然我大周亡了這兩百年,可我李家在蜀地依舊底蘊深厚。舅公能助你一臂之力的。”
“不需要。我已寫信給峻傑,他會即刻拜會舅公,此時一切皆在我控制之下。然而如若蜀地亂,則南蠻與西戎必然異動……屆時刀兵禍起,社稷不複,我就是千苦罪人!”
李夫人看著他,心中不由得節節冷笑。
已然什麽時候,還在言說一切皆在控制之下?!
嚴守臣的長子嚴峻傑,如今便是鎮守西南的撫遠大將軍,雖然非她所出,但嚴峻傑始終便就在舅公李靖的幫扶之下才能安然駐守在蜀地這麽多年。
別人不知道,她卻再清楚不過,她這位在蜀地被稱為大善人的舅公,一杆銀槍橫掃天下,這許多年已經積蓄了多麽驚人的勢力。
她也不再多言,轉至門口前,提醒他道,“天就要亮了,是時候進宮了。”
“不忙。夫人,你何妨來嘗嘗這嶺南之瓜。”
……
“大人!”蕭明煥一聲大吼。
驚得蘇赫自床上一躍而起,“何事?!”
“我的個天!大人你沒事吧!”蕭明煥上下打量著他。
蘇赫依著他的眼神,上下打量著自己這光溜溜的身子,好像沒什麽事。
按了按,腰側包扎的傷口好像有些滲血,蘇赫便不以為然,“再找大夫包扎一下,沒事。”
“這酒……大人全喝了?!”
蘇赫揉了揉腦門,並未覺得頭疼,“嗯,這酒不錯。”
“老天爺!我家老父腰腿不好,這是拿來泡藥的酒引子,昨天走的急,就忘了一並帶走……”
“我說怎麽這麽烈!”蘇赫聽著他這麽說,
心道果然,“這酒好厲害的。” “何止厲害,賣酒的老漢,那是京裡出了名的酒蟲,這酒便是他也一杯就倒……大人你喝了兩壇?!”
“唔……你再弄兩壇來。”蘇赫問,“什麽時辰了?”
“是時候去養心殿給聖上拜年了,朝服順道替大人取來了。”蕭明煥指一指擱置一旁的墨麒麟補服,一邊往門外走,一邊依然不放心的打量著蘇赫。
……
一件件套上繁縟的朝服,蘇赫卻覺著昨晚似乎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具體夢到些什麽,他卻怎麽也回想不起來。
只是這精神卻是近些時日少有的爽利。
臨出門之際,他下意識的去查看了一番那道暗門。
為何要這麽做,他不太清楚。
只是隱約覺著,那個夢好似和這道門有些什麽乾系。
……
懿貴妃寧晚晴,已是三十來歲奔四去的年紀。
作為前朝副宰寧戚之女,她進王府的時候才將將十四歲。可憐他的老父,卻未做過一天景帝的廷下之臣。
蕭鴻辰登基之前,寧戚便被構陷為前太子余黨,去職在家不過一年便鬱鬱而終。寧府本就人丁凋零,過不多年,便也就散盡了。
那一年,寧晚晴不過十六歲。
她至今也不知道構陷一案是誰的手筆,她也明白無非嚴蕭二人中之一位。
所以,她惹不起,她也從不打聽。
家門敗落,雖然身在王府,上有太子妃嚴寶珍,她自然是度日如年。便與北狄來的良娣素倫私下裡要好,她們皆是一樣的。
她自然是有福的。
靠著五兒子峻,終就已是貴妃。
卻就是個什麽也不是的貴妃。
是以懿貴妃從來就很安靜。
她不語,也不爭,便就素淨的過了這麽些年。
……
皇上接連三日臨幸鍾粹宮。
皇上在大年夜留宿在她這裡。
可她已近四十……
她也從來也不會曲意逢迎,便僻側媚。
所以當蕭鴻辰在她宮中與她守歲,同她回憶起起那許多年前的過往之事,她便誠惶誠恐。
蕭鴻辰似無意的問起一句,“當年素倫與你交好,朕是知道的。朕那是還是太子,許多事即便清楚卻也是無可奈何……只是苦了你們。”
“皇上,也都沒什麽的……這麽些年都過來了。皇上不提,好些事其實早就淡忘了呢。”
“你可曾還記得,素倫除了你,還與誰人比較親近?”看著她,蕭鴻辰卻也不瞞她,“確是年紀大了,這些時日朕晚間時常會夢到過往種種……”
她便低下了頭,其實也唯有她知道當年素倫過的有多苦。
她與素倫均算是在王府裡孤身一人,她相貌清秀,在王府中卻隻算得中等之姿,當年蕭鴻辰也不怎麽正眼瞧她的,是以嚴寶珍也就從未將她放在心上。
素倫則不同……
寧晚晴的目光垂在燈影下的暗處。
她誠恐,誠恐的恰到好處。
她誠惶,誠惶的不溫不火。
她自小就是姊妹中最伶俐的,她的聰明從不表在臉上。
她知道他為什麽會來。
為什麽會此時來。
她也知道朝中都發生了些什麽。
有些事,她已經等了這麽多年,她終於算是等到了。
她不由得心中輕歎,素倫畢竟是故去了,可是她還活著,為了子峻,她便不能僅是活著……
“當年素倫姐身邊的那些人……其實都是不堪用的……”
她的這一句,卻就叫蕭鴻辰心中雁鳴一悲。
身邊服侍的人,皆都是不堪用的……可以想象,素倫當年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
“可能只有小玉,是真心實意的待她好。”
“小玉?”蕭鴻辰疑惑的問道,他根本聽都未聽說過有這麽個人,“叫什麽?”
寧晚晴搖了搖頭,“不知道的,也沒問過,應該不過是素倫姐身邊最次等的婢女吧……只是聽她提起過。”
蕭鴻辰便將這個名字記在了心裡。
“對了,皇上這一提,也就想起來,素倫姐在這京城中也有位相熟的家鄉人的。”
“有麽?”蕭鴻辰這倒是奇了,“家鄉……北狄人?”
“嗯,素倫姐同我說過的。”
蕭鴻辰猛的站起身來,卻又自覺失態,坐回到她的身側,“你怕是聽錯了。京城裡北狄人是有的,可素倫從來府門都未出去過,又哪裡見過什麽相熟的家鄉人。”
“好像那個人私下裡托人求素倫姐辦過什麽事兒?妾身也不清楚的……”她想了想, “是做什麽生意買賣,皮貨還是酒水什麽的。”
紅燭爆出一個星點燈花。
蕭鴻辰似是被這燭光迷了眼。
他久久的不再言語。
……
話,無非就似年夜閑聊般的說了這麽幾句。
待蕭鴻辰於卯時離開之時,天際尚未明,她在門外目送著那頂金黃色的華蓋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裡。
她依舊是同往常一樣,微微低著頭,踏進了鍾粹宮的門檻。
她從不左右張望,也不會昂首而行,她始終隻盯著自己膝前的腳面。
除了接聖駕,平素裡鍾粹宮的宮門總是掩著的。這新年的頭一天,也依舊如此。
她回望一眼院外的天際,晨光微明。
似是一個好天景。
那麽傍晚也會有一個晴朗的天色呢。
她便淡然一笑,她的名字便是晚晴。
“掩上吧。”她低聲吩咐道。
揭開吧。
她心中低語。
也是時候將這一切都揭開了。
小玉叫什麽名字,他很方便就查的到的。
他也不難記起,當年素倫求他將拓石居的穆瑞自大牢裡提出來的那件事。
他如果不想做這個皇帝,那最好是嚴寶珍的兒子也不要做。
至於她,和五兒,只要好好活著就行。
那句話是怎麽說來著?
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的。
慧智如她,始終堅信——這世間便再沒有比時光更鋒利的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