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煥家裡的年節菜肴到底味道如何,蘇赫不清楚的,他壓根未動。
兩壇酒卻是極為濁烈。
喝一口下去,嗓喉間就如同灌下岩漿鐵水,在胸腹間又轟然炸開,腦子裡當即就嗡的一聲響如遭鐵錘重擊。
蘇赫暗道一聲好!
兩杯下去,酒意盎然之際,蘇赫卻就變得安靜了下來。
想起方才自己那句話,“我就一個人……”
他此刻不禁百思不得其解,這好端端的也就不到半年之間,他怎麽就會成了一個人……
思念親人,回憶過往,皆能佐酒,他便一杯一杯的喝著酒。
這酒就在口中有了百般滋味。
之前他想都不敢想的那些往事,此時好似酒裝慫人膽,他逐一翻撿起細細的想過一遍。
這口中的酒,就只剩下苦味了。
那是兩行濁淚自臉頰滑入了口中。
混著酒與淚,蘇赫喝盡了兩壇酒。
準確的說,最後一杯尚在手中,他便已然醉死過去。
……
他猛然間看到暗門開了。
他一躍而起……
他當然已醉得不能一躍,所以他仍在榻上。
接著他便依稀看到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身妃色長裙的阿依夏!
蘇赫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想她了。
是的。
方才喝酒之時,他就很想見她。
他似有很多話要同她講,那些話淤積在心裡已很久,此時混雜著濃濃酒意,端的是百味雜陳。
她就真的來了!
“見到我,是不是很吃驚,會不會很意外?”她站在榻前,望著他笑盈盈的問道。
“我為什麽要吃驚……你此去哈爾密王城禮佛……這個由頭找的很好……很好……”他有些顛三倒四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此時又是何年何月?
看著她,眼前模模糊糊的,蘇赫卻有些疑惑,“只不過……你怎麽穿著夏人的衣裳?”
她解下白裘披風,在他面前攤開手旋個圈兒,“好看麽?”
“好看,你穿什麽都好看……只是莫要轉圈了……頭暈……”
她得意的瞪他一眼,“我不來找你,你就沒想著來看看我?”
蘇赫嗓吼間湧上一個酒嗝,頓時散出一股酒氣,卻是無奈,“這時節正是商隊往來的時候……寨子裡事兒太多……秋天吧,下了雪,我去高昌找你。”
她忽然就面色一冷,緊盯著他道,“你到底喝了多少酒,你以為你現在哪裡?”
她為什麽會這麽問?
蘇赫腦海中一片混亂,他醉眼微眯,竭力的打量四周……他隻覺得周遭的東西都在不停的轉動,心裡卻是莫名的酸楚,他誠然道,“我不知道……但是,你能來就很好。”
她便看著他不停的冷笑。
“沒想到你蘇赫居然有一天也會變得這麽慫,你當你還是黑風?!”
蘇赫不禁茫然。
他好像確實已經不是黑風……可是他不是黑風又能是誰?
他分辨不得,阿依夏的話語中為何他是黑風,他便慫了?
他又什麽時候慫過?
下意識的,他狠狠的晃了晃腦袋……
“你到底有沒有想我?”她湊近了問他,她知道他喝了很多酒,她也很清楚醉成這副模樣的男人不會說謊話。
“有。”
“你有沒有後悔,當初沒有來帶我走?”
“我有來帶你走!我拚了命從樓蘭趕回來要帶你走……”他的腦海中一片混亂,
僅是依著直覺繼續說道,“沙漠裡風沙很大,死了好幾個弟兄……什麽都看不清……東西都丟了……鷹笛宰了匹駱駝……”他竭力的回憶著,“我們頂著駱駝皮撐了下來……隻活下來我和鷹笛……” 聽著他斷續模糊的話語,她的眼眶中便盈出了淚……
她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她的指甲深深的摳進了他的肉裡,她恨聲道,“你為什麽不跟我說!”
他一言不發的只是喘息著,最終隻說一句,“晚了……我回來晚了……說了又有什麽用……”
阿依夏杏眼圓睜,她厲聲道,“我來到大夏京城,進了皇宮……你有沒有恨過我。”
“沒有。”蘇赫重重的搖了搖頭。
“你為什麽不恨……是不是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在乎過。”
“在乎……所以不恨。”
阿依夏身子一軟,便坐在了他的身邊。
她端起了桌上的那杯酒,“來,我們喝酒。”
蘇赫抬頭望了望,“只剩一杯,怎麽喝?”
她便衝他笑了,“當然是同從前一樣,我喂你喝。”
她笑起來還是那樣美,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然而酒在她的口中,又渡到他的嘴裡,他喝起來味道卻沒有那麽烈了,反倒是帶著一絲絲的甜意。
“你身上好難聞。”她蹙起了鼻尖。
“唔,有一個人說我是個髒人……要我今後要盡量要活得乾淨些,顯然我沒能做到……”蘇赫腦子裡的時空錯亂著,便就脫口而出。
“是個女人?”她眉頭皺了皺。
“是個女人……我現在,想要女人!”
阿依夏忽然就笑了,“那我是不是女人?”
“是。”
“你想不想要我?”
蘇赫便沒有再說話。
他開始脫去她身上的衣裙……
他的動作很粗野……
“別!慢慢來,不能扯壞了我的衣裳。”
他便脫的很小心。
她身上的衣物不多,裙子就脫的很快。
她只是愣愣的任由他動作著,說了句,“你膽子真大。”
蘇赫只動作,不說話。
她咬牙掙扎著說了句,“我現在是天可汗的女人。”
蘇赫雙臂一緊,將她一擁而起,抱著她便倒在了床上。
他和她之間再也沒有一縷相隔,“誰的女人?!在咱們北狄……只有兩種女人。”
“你的女人和別人的女人。”她緊緊摟著他,替他答道。
“對,那麽現在,你是我的女人。”
這個理由好像叫人無法辯駁,阿依夏其實也不想去辯駁。
“你先告訴我,你現在是不是有很多女人。”
“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能不能先讓我進去,咱們一邊做,我一邊說……”
這個理由好像叫人無法拒絕,此時的阿依夏已經沒有能力拒絕。
她已化作一片迷人的泥濘沼澤……
於是他與她說著傷心的過往,做著快樂的事。
在痛並快樂之間,他們哭了又笑了。
他們做了很多次。
做了不知道多少次。
蘇赫記不清了。
他隻記得這個夢很美,很香豔。
他隻覺得蕭明煥的酒真是不錯。
……
已過子夜,正是醜時。
深夜裡,京城中依舊有零星的爆竹聲響起。
嚴守臣一世沉穩,此時身在暗處更是不動如山。
李夫人猛的俯身榻前,低低的慘叫一聲,“我的兒……”
當這聲哀嚎在屋子裡響起的那一刻,他便瞬時顯得老了很多。
不假於色,他早已修煉至深,所以眼瞅著嚴俊卿在病榻上輕輕吐出了最後一口氣,他僅僅是默默的點了點頭。
臉頰間的兩道蛇紋騰起,嚴守臣轉身出了屋子。
守在外間的張松此時也知曉嚴俊卿這便去了,湊上身來之時,嚴守臣腳步沉沉自他身旁過,“去茅舍。”
……
茅舍的一個好處,就是即便是曾經毀了,重搭一座也不費事。
人故去,有沒有輪回,能否再來世上一遭,卻沒有人知道。
池塘岸畔,茅舍重建如初。
天際將明,茅舍裡冷得滲人,甚至黯淡的燭火都似乎泛著寒青色。
在不置火盆的茅舍中,凍得令人牙花打顫的冬夜裡,嚴守臣邀張松吃瓜。
他自己此刻便就在吃瓜。
吃一牙已被凍成冰碴的嶺南香瓜。
張松不敢吃。
卻不是因為怕冷。
是因為這瓜吃不得。
逢年節,自宮中年飯宴中恩賜的酒水菜品,無一不是浩蕩皇恩。隻當供奉在家中祠堂先祖靈位之前,焚一柱香,正是光宗耀祖的無上恩典。
然而,嚴守臣不僅將其隨意丟置在這茅舍的桌案上,還大切八塊,捧一牙在手啃食的嘖嘖有聲。
“還是比較甜的,張先生請。”
“國公……這……”張松便有些為難。
“張先生是在意這半瓜之賜。”放下手中的瓜皮,嚴守臣拿起帕巾擦拭著嘴角,“景文可曾見過我在這茅舍內吃喝過東西。”
“這許多年,未曾。”張松如實答道,卻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麽從即日起,這茅舍中便要夜夜有瓜吃,就要這嶺南香瓜。”
“國公的意思是,從此不忘聖上的賜瓜之宜。”
“正是。張先生古今博聞又豈會不知,太宗賜瓜之時,杜相已死,此瓜便是置於杜相靈位之前。是以,聖上已明喻我當以死謝恩,又或者唯有我死後方能位晉名臣之列。”
張松唯有低頭。
“既然如此,那便開始吧。”嚴守臣信手指向桌案。
桌案上擺著幾封手書,皆是嚴守臣親筆所寫。
“派妥當之人,火速送去。”嚴守臣在桌案後對張松沉聲道。
目視著那幾封手書,張松面露凝重之色,既然這其中兩封,一封是給甘陝總督嚴守製,一封是給撫遠大將軍嚴峻傑……那麽,嚴守臣顯然主意已定。
剛把這幾封手書妥帖的揣進懷中,張松回身一望,卻是李夫人到了。
眼睛紅腫著,李夫人面帶戚色,“張先生,能否暫且行個方便。”
張松望了嚴守臣一眼,便依言退出茅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