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不知多少流民,瞬時就安靜了下來。
隻聞聽一陣又一陣急促的喘息聲……
這是啥!
白花花的五兩銀子!泛著光,直晃了周彪的眼。
他呆若木雞的愣了。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手裡捧著的銀子。
他雙膝一軟,險險就要給來人跪下!
“老爺……這……這真是給俺的?!”
鄭千凝拍了拍他瘦削的肩頭,“這裡沒你的老爺,入伍就都是弟兄。”指了指他身後,“先把安家銀子拿回去,戶籍文書都帶著吧?”
“在!在家裡!”
“給你半個時辰,取來。回來還得在領銀子的帳冊上摁個手印。”鄭千凝又道,“家裡還有誰?”
“老……老爺……家裡還有婆姨和個娃子……”周彪臉漲得通紅,唇齒哆嗦著道了一聲。
鄭千凝未有絲毫的遲疑,只是問一句,“也在窩棚裡住著?”
“嗯!”
“還得再遴選一次,只要能正經入了伍,親軍營就是你的家。家裡人都會給你安置。”
噗!
周彪這瘦高的漢子當即就涕淚皆下。
然而他懂!
一側身,那瘦高的身子擋著手,他悄沒聲的就將手裡的銀子私下裡遞了過去……
這就是規矩。
這銀子從來就不會是他的。
只要能讓他重就入了行伍,從此拚了命去好歹也能掙下活命的銀子。
安置他的家人?他也就當陣風聽聽罷了。
令他壓根臆想不到的是……
那位年紀輕輕的大老爺卻閃開了身。
鄭千凝衝他笑了笑,“我說的,你都聽著了。咱們蘇大人的親軍營,不來這一套,也沒這規矩。”
周彪愣了。
他遲疑著向後撤了一步。
鄭千凝重重的衝他點點頭。
周彪深深彎腰做個揖,抹一把臉,腳步踉蹌著就往回奔了去。
這一遭,那娘倆的命就有了指望!
……
這一切都是真的!
有肉湯喝,有烙餅吃,有銀子拿!
說五兩就五兩,光天化日下發給,一文不帶扣下……
關鍵還給安置家裡人!
圍在場子四周的流民頓時響起一片哄鬧之聲。
再也等不下去了,周彪已經入了選!
呼啦啦,黑壓壓一群人你追我敢的湧到了食篷前,無數雙手,乾枯的,黝黑的,滿是滋泥的,伸到了桌案前,好似生怕手伸的晚了湯餅就沒了。
這一片的流民窩棚區,頓時就炸了鍋一樣,紛亂異常。
見此狀況,鄭千凝衝遠處的托雷揮了揮手。
一聲響亮的烈馬嘶鳴,列隊齊整的貂帽騎,齊刷刷亮出了織秋刀。
他們一句話也不消說,只是在托雷身後摁住馬首向前推進了幾步,場間的紛亂頓時就安靜了下來。
自馬隊中分出兩騎,順著食篷向外走了這麽一遭,流民們就你推我搡的排成了長隊。
……
蘇赫到了此間,先在萬佛寺的粥篷轉了轉,跟一位淨字輩的施粥女尼問了問寺裡的情形,這才到了親軍營的招募處。
他只在場外瞅著。
鄭千凝和張子涵二人按著事先他吩咐的,將此間安排的不錯,確是當用的。托雷麾下的高昌騎勇,身著黑皮氅戴著貂帽,在外圍震懾著,便也再無大事。
食篷處一位調來幫手管事的侍衛見是蘇赫到了,
慌忙就要趕至近前見禮,蘇赫衝他擺了擺手,“忙你的。” 在案台上伸手抓了幾張餅,端一碗熱乎乎的肉湯,早飯也沒吃,他得先填飽肚子。
左右望了望,蘇赫便躋身到一旁的流民堆裡,同這些終於下定了決心要下場一試的流民一起吃喝起來。
他一身普通的灰袍,也不戴帽,蹲坐在流民之中算不得太過扎眼,吃著湯餅,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聽他們瞎扯。
“老三……就你那慫樣,也敢領吃食?就不怕被人打折了腿……”
“怎!就興你們吃喝?先吃個飽肚,腿打折咱也認了!”
“還得是人家周彪!方才看到沒,那白花花的五兩銀子……嘖嘖。”
“那你說的,周家嫂子和那半大小子也算是有了著落,不用再在這窩棚裡苦熬了!”
“你得有命拿……別淨瞅著周彪眼熱……”這人壓低了聲量,“從前人家也是軍府中的將校,手底下正經府兵好幾百!”
“瞎幾吧扯,軍中校尉能混成這慘樣……”
“究竟是為啥知道不……”這人臊眉耷眼的壓低了聲量,“周彪的婆姨見過沒,生得可俊!聽說……”
“湯餅還堵不住你這張臭嘴!彪哥這就是親軍營的人了,瞅人家的婆姨,還嫌乎死的不快怎地!嚼人彪哥的舌頭,你趕緊滾一邊呆著去。”
“一會就要打了,怕不怕……”
“怕個鳥!老三都說了,要死先混個肚飽!”
蘇赫也不吱聲,聽著他們東拉西扯,只是自顧自的吃餅。
他心裡要琢磨的事兒,還有很多。
他一會就要趕回侍衛府。
穆瑞派來的商隊護衛馬騰,昨夜沒工夫細聊,這些西涼騎手他得見上一面。玄鐵重鎧昨晚一露面就氣勢驚人,具體還能拾掇出來多少具,他要心裡有數。
蕭明煥等著他商議祭天當日的聖上護衛和儀仗安排,蘇赫心裡已有了腹案,還得和蕭徐二人仔細斟酌一番。
完事,他得去趟拓石居。清泉寺後面的廢棄倉場現在是親軍營的駐地了,得讓這老狐狸抽調些拓石居的雜役幫忙拾掇出來。
在這些事兒之外……
昨夜窗前的那一聲響動……他手裡的湯碗竟然抖了抖,灑出半碗湯去……
蘇赫吃罷了餅,就要起身,有一人,湊在他的身旁。
……
“兄弟這是準備要下場?”葛振堂頗為奇怪的看著他的裝束與那些流民截然不同,卻又貓在此處只是埋頭吃著湯餅,就隨口問道。
蘇赫也不答他,反問道,“你呢?不去試試?”
“哦,怕是不成……也還不知道這親軍營到底是個啥章程,再看看。”
蘇赫指了指前方一處立著的牌子,“聖上的親軍招募,有啥不成……”
打量著身邊這位一身半舊不新的皮袍戴著皮帽,周身上下頗有幾分風塵仆仆之意的漢子,蘇赫又道,“只要願為聖上效力,身體強健,誰都可以試試看,那上面不都寫著。”
葛振堂左右瞅了瞅,掀起了皮帽一邊的護耳,亮出了臉頰一側的刺配黑印,“這怕是下不了場的。”
蘇赫不動聲色的問道,“逃出來的?”
“那哪兒能,整整服了五年苦役,也是找了門子提前出來的。”
“只要刑罰了結,有文書在,不怕的。”
葛振堂笑了笑,“兄弟對這裡的事兒門清啊……是這京城人?”
“北狄人。”蘇赫隨口答道。
……
“大人……”鄭千凝和張子涵聞聽蘇赫到了,便趕忙尋了過來,“怎麽在這兒吃上了。”
蘇赫晃了晃手裡的瓷碗,“就吃碗湯餅。二位倒是辛苦了。”
兩人慌忙衝蘇赫叉手抱拳,“不敢當!是大人辛苦。”
“吃食夠?”蘇赫問。
張子涵看著排出的長龍,估摸著說道,“差不多,能夠。”
“回去一人,跟蕭明煥說,輪值不在崗的侍衛都給我調過來,也讓他們來活動活動筋骨。”
他看了鄭千凝一眼,“讓托雷的貂帽騎,護住場子,不能亂。”又低聲道,“吃歸吃,吃了就得下場。讓弟兄們眼睛放亮些,那些身子太弱純來混吃喝的,意思一下就行,別傷人。但是,確實當用的,得給我挑出來,這分寸你們自己把握。”
“是!大人!”
……
流民們怎麽也想不到,方才就在他們身邊悄沒聲兒喝湯吃餅,聽他們瞎掰呼的竟然是這裡的大人……紛紛面帶懼色的向後退了幾步。
這位究竟是什麽大人,他們不清楚,這一片窩棚區,除了隔不幾日就將他們四下驅趕的城防兵勇,他們哪裡見過什麽大人。
蘇赫見狀對眾人指了指場子裡,“吃飽歇足了,就下場試試看,打贏了他們就能入選聖上的親軍營。打不贏,能咬牙扛揍的,也行。也就不用再在這裡苦熬著了。”
“老爺……”有人壯著膽兒問了句, “銀子是真給的吧。”
鄭千凝上前大聲道,“別瞎喊,這裡沒老爺!這是咱們禦前侍衛統領,蘇大人!只要能入選,就有安家銀五兩。初選之後,還要考校騎術、射技……最終能進親軍營的,從今往後領的就是皇家餉糧,絕無克扣拖欠。與那些官軍府軍不一樣,聖上的親軍隻為聖上效死,和其他人等皆無乾系!光宗耀祖,各位家裡的祠堂裡上得了牌位的!”
鄭千凝這一席話說完,流民們便哄然亂了。
他們此刻便真正動了心思,一個個瘦弱的身軀都開始摩拳擦掌,打不過那些個侍衛也罷,不就是扛揍一炷香,咬咬牙指不定就能挨過去。
就有流民偷眼看著蘇赫低聲嘀咕,“這禦前侍衛統領也不知是個多大的官兒……”
有對此多少知道些的,“可了不得,那可是正一品!頂了天的大官!”
驚羨的望著這位年輕的令人怎舌的統領大人,有些流民甚至替蘇赫擔心上了,“這般年紀就正一品……這往後可該往哪裡升呢……”
……
蘇赫又給鄭千凝、張子涵二人耳語交代幾句,將要返身取馬而去,就聞聽身後有人道,“蘇大人……”
回頭一望,卻是方才那名漢子。
他此刻深埋著頭,雙拳抱在額際,低聲道,“配軍葛振堂,有一事想問大人。”
鄭千凝早就機敏的護在了蘇赫身前,抬手搭在織秋刀的刀柄之上,“大人事務繁重,此間事,你隻管問我便是。”
“無妨,你近前來說。”蘇赫對他招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