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床上鬧騰了半晌,都氣喘籲籲的仰面躺著。
翠兒俯過身來,怔怔的望著柳仙兒,“翠兒,願意跟著姐姐。”
柳仙兒坐起了身,將長發挽在腦後,“好,那拾掇完,一會兒咱們就回坊裡去。”
“贖身?大人……給銀子了麽?”翠兒問。
柳仙兒自枕下摸索著翻出蘇赫留下的那張銀票,遞在翠兒手裡。
看著那張銀票的面額,翠兒嚇得吐了吐舌頭……“大人可真闊氣呢。”
柳仙兒將銀票拿回在手裡,梳理平整,妥帖的放在枕頭上,“爺的銀子,做這個派場,咱不用的。”
翠兒驚詫道,“姐姐要自己贖身?!”
翠兒看著她,很是有些不明白……她知道姐姐私下裡存了多少銀子,可要是拿來贖身的話……那是一星半點兒也都剩不下的……
柳仙兒蜷著腿,將身子挪到床邊,下了地。
她自顧自的擰著水盆中的帕子,像是自語道,“不可以麽?咱們做的事兒是輕賤,可有時候卻不能輕賤了自個兒呢。”
……
葛振堂一行三人自城門出來,取了各自馬匹,就欲返回綏遠邊鎮。
他回望一眼身後那偌大的京城,心中煩鬱難消,不由得低頭深歎。
馬遼聞聲,自馬上衝他連連招手,“大哥,趕緊走吧。還看啥呢,就咱們這身份,別說樞部的官見不到,衙門口都進不去!行了,咱們至少是來過了。”
“來之前我就說了,這就是瞎忙活!你看怎麽著……蒙真的間子出現在邊鎮,愛怎地怎地,和俺們有個屌毛乾系!”楊虎罵罵咧咧的嚷道。
他們二人說的,葛振堂心裡都清楚,但他不能不來試試。
雖然面上帶著一輩子也去不掉的刺印,但他心裡始終還當自己是個武人。
大夏的武人。
他從來也沒有忘記,他和麾下的一標弟兄,曾經是河套邊軍的夜不收。
……
心中不痛快,這馬鞭就揚不起來,葛振堂三個遛著道邊,他始終一言不發,馬遼和楊虎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這京裡青樓的姑娘和邊鎮妓寨中的窯姐兒到底有啥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這裡的姑娘是會吟詩,會彈琴,問題你個憨貨聽的懂?”馬遼衝楊虎笑罵道。
“還是要白些個,嫩些個的……”楊虎強調道。
“有啥用,銀子花的人心疼!”
二人隨即便扯住韁繩,跟著葛振堂駐了馬。
他們隨著葛振堂的視線往右邊看去……
馬遼望了望城門外粥篷處排出去一隊隊長龍,皆是衣衫襤褸的流民,對葛振堂道,“年景雖不好,不過這京城裡還是善人多,那都是施粥的。”
“屁的善人!瞧見沒,施粥的是姑子嘿!”楊虎眼力好,他瞧得真切。
隨即他腦門上就被馬遼反手拍了一記,“別他嗎瞎咧咧!不識字就閉上鳥嘴!粥篷上寫著呢,萬佛寺。那可是再正經不過的佛門僧尼。”
“就是帶著姑子去過邊鎮,那位靜賢老尼姑的萬佛寺?”楊虎的臉面上已現恭敬之色。
“可不麽……是靜賢師太!你再胡說八道,信不信我捶你!”
二人渾說了幾句,才發覺葛振堂凝神瞧著的好似不是這裡……
再往遠處瞧去……
流民的茅屋窩棚前,整整齊齊立馬站著一排身著黑氅的騎手。那隱隱迸發出的氣勢,似與周遭格格不入,他們前面亂哄哄圍著一大群流民,
也不知在看著什麽熱鬧。 “仔細瞧。”葛振堂低聲問。
馬遼和虎頭對視一眼,均是不明所以的搖搖頭。
“他們頭上戴的。”葛振堂揚鞭遙遙一指。
曾經做過夜不收,他三人皆是鷹眼,這視力是一等一的強健。
“貂帽?!”楊虎皺著眉,咧開嘴大呼一聲,“臥槽!不會吧……這兒怎麽會有貂帽騎!”
“好像北狄黑風盜?”馬遼也瞧出端倪了。
雖是在河套一帶做邊軍夜不收,他們的消息卻來得極廣,大夏靠北的邊境一帶,誰人不知這北狄黑風盜的厲害!
而且他們今次來,為的就是想要向樞部上報來自漠南蒙真的一些消息……
葛振堂當即沉了臉,“過去看看,究竟什麽情況。”
邊軍夜不收,與那些域外草原上的遊騎從來都是不死不休的乾系,從來見著就殺,就似不共戴天的仇人似得。
……
“這裡?那豎著的牌匾上不是寫著,親軍營招募處……”一位衣衫襤褸的老者袖筒裡插著手,跟葛振堂解釋道,“聖上的親軍營,在咱們這流民堆裡招募新軍呢。”
馬遼湊到近前,“是這麽檔子事兒……”他已去牌匾處看了,“一碗肉湯,兩張餅,只要敢報名就給吃。吃完跟那邊站著的人打,熬得過一炷香不倒就算是入選了……要是打得贏,當場給五兩安家銀子。”
五兩銀子可真不少,夠普通人家一個月的嚼用,楊虎樂呵呵的湊在一旁,“還有這好事!”他墊起腳尖往場子裡瞅了瞅,“打贏了直接拿銀子走人成不成……快看嘿,打上了!”
……
場間十余位不當值的禦前侍衛們,一個個覺得這事兒確實挺新鮮。
蘇大人安排的,日常的早起晨練由侍衛府的演武場改在這城門外了……
啥也不用做,隻管揍人就成!
他們一個個皆有些身手,徐天德可不好糊弄的,平素裡只要不當值,每日一兩個時辰的習武便是日常功課。
天未亮他們就來了,親軍營的那些個貂帽卻比他們來的還早些。鄭千凝和張子涵兩位更是早就吆喝著也不知哪裡找來的廚子,就在窩棚前擺開了攤子又是熬湯又是烙餅……
流民在這京城外的窩棚裡,只是個苦熬,大都是有上頓沒下頓,個個餓得面黃肌瘦的。肉湯香氣四溢真叫個勾魂,面餅烙的油亮金黃看著就叫人眼暈……
然而場外流著口水眼神似餓狼一般的流民圍著一層又一層,真敢上前領來吃的卻是不多。
卻也不是不敢,流民們一個個受盡了苦難免謹慎,對這新鮮事還摸不清狀況。有幾個膽兒肥的,試著吃完上了場,卻都不中用,在一片唏噓聲中被那些膀大腰圓的侍衛們結結實實胖揍一頓……這些侍衛可真下得了狠手。
……
一位老實巴交的中年莊稼漢,裹著件滿是補丁的舊袍子蹲在一旁已經瞅了好久,終就將嘴裡叼著的一根枯草淬在了地上。
這一起身,他身形骨架卻是高大,就是瘦的厲害。
眾目睽睽之下,半張面餅他隻三兩下便下了肚,一大碗肉湯咕咚咚仰脖就灌了半碗下去……那滋味,直叫旁人淌了一脖頸子口水……
他衝人群裡招了招手,躥出個瘦猴兒也似的半大小子。他看著孩子狼吞虎咽的將那半碗湯餅吃了下去,這才將另一張面餅裹進袍子裡,摸了摸那孩子的腦袋,“給你娘送去。”
“爹……”看著只剩一件破坎肩在身的他,徑直衝著場間的侍衛去了,那半大小子嘶聲喊了一嗓子。
他卻壓根頭也未回。
一名侍衛見狀,迎上來衝他擺了擺手道,“吃的急,去一旁歇上會再來。”
他理也不理,“不消。”
……
見他一起手,葛振堂就暗自點了頭,看架勢就知道這是個行伍出身的。一身筋骨,沒幾兩肉,這莊稼漢顯然對自身的狀況清楚得很。
他身子虛了,出不了幾下重手,耐力也不夠,是以他手腳異常的麻利,面對著侍衛的拳腳只是一個勁兒的四下躲閃,滿場子遛。
那名粗壯的侍衛瞅個空當,當即便大力揮來的一拳,這莊稼漢那麽高的個頭,卻一矮身便鑽到侍衛的肋下……
橫著臂膀,一扛……卻氣力不足,他沒能把那侍衛掀出去。
他咬著牙拿後背硬扛了侍衛一記肘擊,自己一個趔趄險險要被砸倒在地,他卻伸腿別了侍衛一個跟頭。
乘著那名侍衛翻起身來下盤不穩,他瞅準了時機,也沒什麽其他花哨,他閃身在侍衛身側,卯足力氣撲上去就是三拳,又準又狠的砸在那名侍衛的耳背之處。
他已是喘的厲害,隻這幾下就已近力竭。
只見他眼中一道凶光閃過,兩手一握,支起了肘尖就欲衝那侍衛的後腦處砸下去……
這是殺招!
葛振堂在外場間見著就是心中一涼。
這瘦高的莊稼漢終就收了手,隻遲疑了一瞬,他撐開雙臂將那厚重雄壯的侍衛攔腰抱住,自己糾集渾身最後一絲的氣力,腰上施力一個倒仰,當即就將那名侍衛掀倒在地上。
周遭的流民頓時喊出一片叫好聲!
“彪哥!厲害!”
“好樣的,再上去給他幾腳啊,彪哥!”
……
他卻只是呆呆的站在場間不停的喘息著,低著頭,束著手,好像只是在等著來人,將他拿了……
打了禦前侍衛……周彪心裡早就預備著就是這麽個結果。
親軍營招募新軍,兩張油餅一碗湯?
這樣的好事從來也不會落在他的頭上。領著婆姨和娃子逃荒到這京城,卻壓根也沒甚活計好做。不是混進城裡撿些旁人丟棄的吃食,就是等著領上一碗施的粥……
娘倆個早就在窩棚裡餓的狠了,要不是為了她們,周彪恐怕早也就不想再活。
他細算過,一家三口是無論如何也熬不到年節了……他怎麽滴也得讓娘倆吃頓好的!
來人到了近前,他望都不望一眼的就別過腦袋伸出了雙手,“綁吧。”
他鬧不懂這些人擺下這個場子到底是動的什麽鬼心思……不外乎被拉去做苦役,攆著下黑窯,至多不就是個死麽。
然而……
周彪便愣在了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