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面前,蘇赫方要開口輕誦……
“小子。”
蘇赫聞言,望向法台下盤坐的北刀。
他那此時枯木一般面龐上,之前的豐潤之色早已不在。
他似乎閉目衝蘇赫笑了笑。
“你如此坦然坐於法台之上,哪裡有這般便宜。你且放出極致修為試試看,我隻告訴你,如若你此時尚現不出佛門法像,接不下我這一刀……你便神形俱滅,找你師尊聖僧去吧。”
蘇赫不禁愕然。。
卻似乎看到師姐衝他點了點頭。
蘇赫便一句不問,依北刀之言,徐徐調動體內真元。
如何現出佛門法像,蘇赫不知道。
既然師姐也要他這麽做,那蘇赫便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聖僧醍醐灌頂於他的畢生福祉,龍樹上人為他吊命輸入的龐沛精元,靜賢師太替他療傷灌注的精純內息,皆在。
蘇赫吐息間,周身要竅暴鳴聲不絕。
他隻一味不要命的催動龍象大般若。
下一瞬,隻覺得靜賢師太的氣機轟然襲來,他的神識間便是一空。
睜眼之際,他仿佛已置身雲端。
滾滾鉛雲之上,一輪金烏當空輝耀,他沐浴在金光之下,周身放出璀璨纖光。
金身羅漢法像現!
世人皆驚。
很多人恍惚看到一尊羅漢虛影,頂觸烏雲,足落法台,立於天地之間。
卻皆不敢大聲,只是相互間指點之下竊竊私語。
……
“差了點意思。”北刀撇了撇嘴。
一抬手,刀現。
一把劈山虛影,便就在空中。
卻無精輝閃動,也無光華。
不過就是一把劈山具像,緩緩向著法台劈下。
北刀輕歎一聲,“接刀吧。”
蘇赫未動。
金身羅漢伸手接刀。
便似慣做的雙手合十一般,自空中摘刀在手。
這把虛無的刀,卻似有塌天之力。
羅漢頓坐。
刀已在手,虛影隨即淡淡的化為了虛無。
也無風雨,佛幡不動,法台無恙。
然而大地震了一震,遠山晃了兩晃。
世人隻覺得心中沉了沉。
那便是北刀畢生的刀意精髓,皆已在羅漢手中。
……
枯坐七日的靜賢師太,於此時嘴角輕動,她和著萬佛寺諸尼,吟誦著《祈雪陀羅尼神咒》。
隨著她的加入,誦經聲似已不在此間。
山川湖海,華夏中原,乃至於萬裡之遙的四夷之地,禪音廣播,無處不在。
更有一道低沉厚重的梵音泛起,蘇赫親誦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猶在禪音之上,撫慰在世人心間。
這一刻。
恍若世間便是淨土,凡俗皆是佛陀。
……
走至半道的釋道覺遠兩位方丈,聞聲大展僧袍,席地而坐。二人相視一眼,皆是喜極淚下。
京城寶相寺主持濟塵,背倚廊柱悵然若失。
養心殿的庭院裡,蕭鴻辰仰天長歎,隻道一聲,“蒼天啊……”
……
便就在這一刻。
世間千萬古刹佛寺,金鍾齊鳴,響徹天下。
……
先是細嗦雪屑,似沙似鹽,晶瑩剔透,浮於天際間。
不多時,便仿若柳絮飄飄蕩蕩,無風四起。
隻到酉時……
鵝毛大雪便鋪天蓋地而至。
再也沒有什麽能夠阻擋。
寶順二十年冬,臘月二十八,京城雪至。
直隸雪至。
江南雪至。
甚至嶺南十萬大山,亦皆是銀裝素裹蒼茫一片。
……
蘇赫恍然回神之際,靜賢師太已不知在青蓮法座前佇立多久。
舉目四望,大雪宣泄而下,蘇赫心下歡騰,“師姐!下雪了。”
緩緩回過頭來,靜賢師太對他展顏一笑。
“心之所向,意將必達。雪自然就下了。”
北刀不知何時也已起身。
這個曾經屹立於雪域險峰之上的男人,腰身已不再挺拔,他便在法台之下,眼中再無世間萬物,只是看著她。
“那就,走吧。”北刀緩聲道。
然而即便他竭力讓自己顯得淡然些,蘇赫卻從他的聲量中聽到一絲顫動……
“那裡,果然如你所說那般乾淨?”靜賢師太問他。
她從來便平穩如斯。
那裡?
卻是哪裡?
蘇赫不解的看看北刀,又望向靜賢師太,“師姐,你要去哪裡?”
“昆侖之巔,正是世間至潔至淨的所在。”北刀平靜的答道。
“你去看過的?”
“我早就替你看好的。”
“好。”靜賢師太低聲應下。
“不過……”北刀開言,嘴角已是抑製不住的顫抖著。
“你說。”
“倘若……真有來世。我隻願自小就與你相識,一起長大。在那一世,你我成婚之時,花燭當夜,我便會棄你而去,一輩子隻做個和尚。”北刀極為認真仔細的言道。
靜賢師太聞言愣了愣。
她隨即一笑,“阿彌陀佛。善哉。”。
她這一笑,在蘇赫眼中,卻恍惚有若少女般清醇。
她衝北刀點點頭,“那就,如君所願。”
“師姐?”
依著靜賢師太的手勢,蘇赫來到她的近前。
她緩緩伸出手來。
蘇赫便在她面前俯底了身子。
伸手替他拂去額際的碎發,深深的望著他,靜賢師太氣息如蘭,“記得,守住本心。”
蘇赫不由得心中一悸。
也不再看他,靜賢師太緩坐於法台之上。
隨即便微闔了雙目。
……
蘇赫臉色一片煞白,已無血色。
他舉目四望,大雪紛紛,不過片刻間,便已落下厚厚一層。
師姐這是累了。
他知道的。
看著萬佛寺眾尼自台下紛紛肅然起身,蘇赫身子僵住了。
他的唇際當即乾涸。
他的喉頭哽了一下。
他用盡全身之力,俯身下去,想要攙扶著靜賢師太起來。
靜賢不動。
“師姐,咱們回寺裡吧。這裡我會派人收拾,你就不要操心了。”蘇赫盡量讓自己如平常一樣同師姐講話,“又或者,你想再休息一會當然也是可以的。”
“我陪你在這裡說說話,就不會太悶的。”蘇赫猛的將拳頭狠狠的塞進嘴裡,他的唇際哆嗦著,“我還有好些話沒有同你講。這些時日裡陪著你的時間太少了……”
淨念已來在法台之下,她久久的仰望著靜賢師太,她早已淚如泉湧。
眾尼皆為淚人。
淨念看著蘇赫,哽咽著道一聲,“師叔……”
蘇赫便坐在靜賢師太身旁,衝淨念勉力的擠出一絲笑,他笑得實在很難看。
“沒事。我陪師姐坐一會,一會就好的。師姐太累了。”
北刀的腰身此刻更佝僂了些,他只在這一瞬間,便又老了很多。
他轉向淨念,非常認真的言道,“對的,她只是累了而已。”
蘇赫頓時將手指向北刀,“你瞧,北刀說的,不會錯的!北刀完顏洪烈!大威能聖者!他決計不會說假話的!”
“可是……”淨念隻一開口,便涕淚皆下,她將雙手合十在胸前,“師叔,師父她老人家……已經……”
蘇赫衝她擺了擺手,“淨念,我現在不是很想聽你講話。”
蘇赫猛然起身,他大張著雙臂,試圖攔下已經步上法台的萬佛寺諸尼。
淨空低聲道一聲佛號,“師叔,莫要太過悲傷。師父已經圓寂,已然成佛。”
圓寂……
蘇赫滄然倒退兩步。
他這好大男兒,卻像個孩子似得扁了嘴。
他昂著頭,不讓眼眶中早已經蓄滿的淚水流下來,他手臂顫抖著指著淨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北刀來在靜賢師太的身旁,他回望著蘇赫,“如此。我便將她帶走了。小子,從今往後,你好自為之。”
蘇赫已不能言語。
他淚如雨下。
那豆大的淚滴,落地有聲,他便像個孤苦伶仃的棄兒似得……
無助的他,肩頭抖動著,抽泣著,雙目掛淚,緊緊的盯著那般瘦小的,靜賢師太的身形……
且不論蘇赫如何,萬佛寺諸尼立時湧上前來,淨空已完全沒有出家人的覺悟,悍婦也似的潑聲嘶吼,“休要動我師父的法身!”
卻如何能夠。
北刀身形隻一抖,身周七步內再無人站立。
“誰敢攔我,神擋殺神,佛擋滅佛。”
蘇赫囁呆呆看著北刀將靜賢師太抱在懷中……
他只聽聞自己心弦咯噔一聲響……
他便仰面而倒。
在雪中,他的身子劇烈的抽動著。
似一條上岸之魚。
他始終小意呵護著的心境終於失守,全線崩潰。
羊角癲再次不期而至。
他嘴歪眼斜的望著北刀抱起靜賢師太漸漸遠去的背影。
他的手不受控制的曲張握合著。
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只能死魚一般的,在口鼻處無助的噴吐著飛沫。
……
蘇赫此狀,令法台上一片混亂。
萬佛寺諸尼眼睜睜看著北刀抱著靜賢師太的法身遠去,又對蘇赫的這番病態束手無措。
近衛軍眾位頭領早就躍上法台,他們尤不知發生了什麽,看著統領大人在雪地中痛苦的抽搐著,卻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做。
便在此刻。
“請讓一讓。”一位女子輕身躍上了法台。
她分開面前的眾人,“都退開些,沒事的。”
她俯身在蘇赫身前,替他輕揉著人中穴,在他耳邊輕聲道,“經歷了那許多事情,此時又何必看不開呢。”
蘇赫蜷著身子,似乎想要抱住她的腰臀,又好似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想要躲在她的身子底下……
“你是何人?”蕭明煥沉聲問道。
“他的一位故人。”林靜姿頭也不抬的答道。
……
蘇赫神志恍惚間便覺得有一隻手緊緊的握著自己。
那隻手,是那般的溫暖綿軟,這份感觸竟似久違了。
他知道她是誰。
他很欣慰此時她還能來到自己身邊。
他唇齒間蠕動著,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已然口不能言。
他隻想對她說一句,對不起。
她仔細的替他擦去面龐上橫溢的淚水,輕聲道,“沒關系。”
……
蘇赫在昏過去之前,似乎看到有一點金光飛臨。
他忽而在想,金蠶子回來了,儀容和可兒呢?
第三卷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