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左手近廢,軟塌塌的垂在身側,他再也無法接下嚴俊卿的下一劍。
七夜早被嚴俊卿一腳踢入了冰冷的池塘中,生死未知,他的胸骨,目視可見的塌了下去。
黑暗中,不知湧出多少嚴府護衛,向著後院的池塘假山一側撲了過來。
……
“真是一場好戲!”張松恨而言道,“梅之煥,這就是你要的,事到如今我看你還怎麽演!”
他沒有劍挑梅之煥,他只是一掌將無尖槍的槍首徹底拍入了他的胸膛,從他的後脊處拍了出去。
就像他並沒有當即斬了印能,只是一劍洞穿了他的肩頭,準備下一劍挑了他的腳筋……
張松不會讓他們死的那般輕巧,他要讓今日這四人死的很慢,死上很久。
“每場戲,既然開演,便有謝幕的那一刻,從來就是這樣的……”梅之煥的周身上下,已無法分辨那件有鳳來儀的戲袍是鮮血染就的這麽紅,還是本就紅的這麽豔。
張松冷笑,“只可惜,你們看不到這場戲謝幕的那一刻了。”
“其實不要緊的。人活著就總要有點希望……所以,人們總是會期待著下一場戲的開演。”
“即便有下一場戲,主角也不會是你們!”嚴俊卿森然喝道。
“他們還很年輕,不是麽?”梅之煥此時只能勉強坐在地上,他只顧著整理著自己的戲袍,淡然道。
“年輕?他們只會死的很年輕。”嚴俊卿緩緩抬起了手中的劍。
梅之煥抬首看看他,又看看張松,“他們怎麽會死呢?”
嚴俊卿與張松對視一眼,頓時放聲大笑。
這當然是個再可笑不過的笑話。
梅之煥也笑了。
他猶抱琵琶半遮面似得抬起了自己的衣袖。
月影的黑暗之中,他那袖袍上纏繞著吒紫嫣紅的綢帶,有三根,好似有生命一般,不知何時分別悄然潛行至蘇赫三人的腳下,並在他們的腳踝處輕巧的打了一個結扣。
梅之煥衣袖一展,蘇赫三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便飛了出去。
嚴府中人愕然看到,月影下好似飛舞起三隻風箏……
張松當即手起一劍,便洞穿了梅之煥的心。
梅之煥滿面的脂粉依舊,笑容凝結得好似夏花般燦爛。
他就這般笑著死去,笑著唱完了自己這場戲。
線斷。
沒有線的風箏,誰也不知道會飛向何處去……
嚴府大亂。
……
一等忠襄公,嚴守臣在自己府中遇刺的消息,傳遍了京城。
消息傳的很快。
滿城皆驚。
京城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過如此重案。
而且這一次,居然是在當朝巨擘嚴國公的府上,刺殺嚴守臣本人!
操刀的兵士,帶甲的鐵騎,隨即便湧上了街頭巷尾。
燈球火把,四處閃動著,人聲鼎沸。
以嚴府為中心,一道道盤查崗哨設置的密密麻麻,直到城外。
內外城九門緊閉,城牆上兵勇往來如梭。
莫說刺客,此時即便是一隻蒼蠅,在今夜的京城中也是別想飛了出去。
冬夜,自然不會有蒼蠅。
卻有一輛烏篷馬車,吱扭著車輪,不緊不慢的在內城中西行。
這輛馬車,沒有人會前去阻攔。
當然也不會有人上前盤查。
因為每當有人想這麽做,車簾一挑,探出頭來的那個人都會輕咳兩聲。
冬夜裡,他的身子似乎更加不堪了。
獻王蕭逸的身子,本就不好。
他是人盡皆知的藥罐子王。
藥罐子當然需要不停的吃藥,如果一旦沒了藥,深夜去寧神醫家抓藥就顯然是理所應當的。
……
蘇赫三人,此刻就挺屍在車廂後排。
與嚴俊卿一戰,蘇赫受了不輕的內傷,左手近廢。
印能左肩被張松捅個窟窿,雖已封住了穴道,血水已然浸透了半邊衣裳。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二叔梅之煥死了……他緊閉雙目,再也不願睜開。
七夜又斷了幾根肋骨……之所以說又,是因為他已經搞不清自己還有幾根肋骨是尚未斷過的。
蘇赫到此時也還未搞懂,為什麽會是他。
前次見他是在萬佛寺,蕭逸便是這一副病懨懨的陰鬱模樣,他始終不怎麽開口說話。
蕭逸似乎看懂了蘇赫疑惑,“我便是七夜的金主。”
掙扎著抬起頭來,七夜斷續的說道,“一千金……說好的……做不做的掉,都是一千金……”
“躺下吧……咳咳。”蕭逸緩聲道,“已然欠你那麽多,不差這一千金的,照舊賒著吧。”
七夜頓時翻個白眼兒,倒下之前,又指著蘇赫,“千兩銀!”
蘇赫無奈的點點頭。
“怎麽,你也請七夜辦過事?”蕭逸好奇的問道。
“倒沒有,借的,真金白銀。”
“哦,那還是你厲害……能從七夜手裡借銀子,確實比殺了他還難。”
蘇赫看著蕭逸,“是你請七夜送我上京?”
蕭逸揉了揉鼻頭,吸溜了一聲,顯然在這冬夜裡乘馬車出府太為難他這病秧子了,“算是吧。”
“你貴為獻王,我與你素不相識,我想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做。”
他劇烈的咳了幾聲,擺了擺手,“這個……容今後細聊吧。”
“恐怕我現在就想知道。”
“你會知道的。”
蘇赫不由得氣結,“我說你們京城人,怎麽一個個說起話來都是吞吞吐吐,從不怕憋死自己個兒麽?”
聞聽此言,蕭逸確實一口氣憋不上來,咳了幾聲面帶病恙的輕聲道,“你講的沒錯的,京城人怕就是這般過活的。”
“那麽,今夜……”
蕭逸點了點頭,“梅二先生,是我請來京城的。”
蘇赫仔細回想梅之煥之前說過的話,“梅二先生所說,二十四年前梅家塢被毀……二十四年前你才多大年紀……”
“倒沒那麽久,請梅二先生,應該是十來年前的事兒了吧。”
蘇赫的眼神不為人察覺的眯了眯,十來年前……那麽久之前,獻王蕭逸就埋下了這顆棋?
照此說來,他的心機是有多深。
他是有多能忍。
他二人不約而同的望向了無聲無息的印能,蕭逸將捂在嘴邊的帕子塞回袖筒裡,轉換了話題,“你很謹慎。”
“也算不上吧,關鍵是我基本上不認識獻王你。”
蕭逸的聲音總是很輕,似乎聲音大一些,他就會咳的更厲害,也因此他的話很少,然而此刻,他自嘲般的笑了笑,“獻王……呵呵,你這知道為何我是獻王……”
他接續著自我解嘲道,“獻王……不過就是閑王”。
“我母親之前是父親身邊隨侍丫鬟……太子妃入府不久,她就故去了。”他沒有稱嚴寶珍為皇后娘娘,而是慣以太子府的份位稱呼她,在‘故去’一詞上,他的語調頗令人尋味。
“我十來歲上,便病了……”他看著蘇赫,話語很輕,然則言語間的冷意卻令人齒寒,“這個病怎麽來的,相信你懂的。”
“一直治不好麽?”蘇赫下意識的問道。
“不是治不好,而是他們要我明白,這病是不能治好的……”
蘇赫隨即明白,“治好了病,就要你的命。”
蕭逸向後依在車廂的廂板上,“沒錯。只不過拖的久了,也就真的再也治不好了……咳咳……”
“所以,你恨嚴家。”
“恨……呵呵,”蕭逸搖了搖頭,“相較我心中的痛意,單單一個恨字就太簡單了。”
印能猛然睜開了眼,隨即又緩緩得閉上。
蘇赫默然。
這種感觸,他體會更深!無法言說,卻刻骨剜心。
這一瞬,蘇赫莫由來的倒對這位獻王生出不少好感,“其實,你沒必要告訴我這些的。”蘇赫依舊遲疑道。
“如果說之前沒必要……在父皇去清泉寺見你之後,就變得很有必要了。”
蘇赫皺了皺眉頭,“是麽?”
“一定是的,禦前侍衛統領大人。”蕭逸的言語間並未有絲毫的調笑之意。
“你怎麽會知道?!”
蕭逸只是看著他輕笑了笑。
蘇赫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康佑福那副佝僂著腰身的身影……他又扭頭看了看印能……
“我不會做的。 ”
“你應該做的。”
“我只是個狄人。”
蕭逸搖了搖頭,“父皇去過清泉寺之後,你是什麽人已經不重要……你恐怕不知道,他已經多少年不問政事……咳咳咳……我就不必說了,已近廢人,從未在朝中任職。即便秦王,六部裡也算是走了一遭,始終連個實職也未任過……你卻不同。”
始終未出聲的印能,撐起半邊身子,“現如今皇宮守衛皆由禁軍把持,禦前侍衛攏共也沒多少人了……”
蕭逸笑了笑,“即便是只有統領一人,那也是正一品的武職……父皇多年不臨朝,足不出宮,自然也要不了那麽些侍衛。”
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量,“當然,有些人也不希望父皇身邊的侍衛太多。統領一職已是空缺多年,侍衛處亦是形同虛設……然而既然父皇有意重啟統領一職……”
多余的話,蕭逸沒有繼續說下去。
……
車輪聲,發出極為刺耳的吱扭聲響,馬車停了。
車外,獻王府的車夫與管事似乎同什麽人吵嚷了起來。
聲音愈發的近了。
車內隨即再無半點聲響。
蕭逸向著後排悄然戒備的三人擺了擺手,伸手抓住車簾,準備隨時探出身去。
“獻王?”一人言語間頗為不屑的叫嚷道,“甭管什麽王,打這裡過就得車裡車外搜個明白!咱們弟兄接到上峰的將令就是如此,職責所在,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