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勞父皇費心……咳咳……罪臣舊疾難除,已是習慣了。”
“圈禁這麽些年,你的膽子倒是愈發的大了……”久久的看著他,蕭鴻辰緩聲道,“既然言必稱罪,明知有罪,還敢不招自來擅自出府。這便是討打了。”
聞聽一個打字,蕭逸身子不由得晃一晃,卻依舊平心靜氣的躬身道,“罪臣自知無顏得見陛下……可既為人子,明知有打卻必須要來。此刻能見得陛下龍體萬安,罪臣甚感欣慰。這一頓打,臣受得。”
蕭鴻辰便轉首向康佑福道,“你都聽到了。就備置在殿外。獻王去殿之時,杖三十。”
杖,三十!
“聖上……這……”康佑福不禁愣了,杖三十……就獻王這癆病身子骨,莫說三十杖,怕是十杖便要了命去……
“嗯?!”蕭鴻辰不悅的低哼一聲。
“父皇!”蕭曜亦是驚了,他不管不顧的衝進殿來,上前撲身跪倒在榻前,“皇兄即便有罪,如何挨得下三十杖……請父皇收回聖命!”
見得蕭鴻辰面有厲色,蕭曜跪行一步,“父皇一定要打,打我吧!皇兄萬萬受不住……請父皇垂憐,皇兄的身子……”
“臣,受得!”蕭逸跪擋在蕭曜的身前,毅然言道。
隻這一句,他便急忙掏出袖中帕巾,急咳不止。
蕭鴻辰見狀不禁冷笑一聲,“你二人倒是兄友弟恭……”
他側望康佑福一眼,“如何?朕如今連你這老狗也指使不動?”
康佑福無奈垂首,“老奴……遵旨。”回望二王一眼,大氣兒也不敢出的俯身倒退著出殿而去。
“你去東閣候著吧,再多言一句便連你一同杖責!”蕭鴻辰不由分說的對蕭曜言道,“獻王今日如若挨得過,便勞你送他回府。”
……
閣內隻余蕭鴻辰、蕭逸父子二人。
西暖閣頓如寒窟,那絲絲暖意已是蕩然無存。
“你可怨恨朕?”
“回陛下,未曾。”
“是未曾,還是不敢?!”
“回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自小就懂得。”
“隻你與朕在此,大可不必再說違心之語。既然你有前來領刑的覺悟,也有受杖的膽色,朕也不想再聽假話。”
“圈禁雖苦,陛下對臣實則回護至深,臣亦懂得。咳咳……沒有當年的圈禁,只怕臣如今早已在黃土之下,再也無緣得見天顏。”
冷哼一聲,緊握了握手中的書卷,蕭鴻辰盯著蕭逸直言道,“可是你做下的。”
這無頭無尾的一句話,蕭逸卻絲毫不覺詫異,亦沒有絲毫的猶豫,當即便道,“祭天行刺之事,朝臣雖不敢言卻皆有腹議。聞言,那便是嚴國公所為。”
“回答我。”
蕭逸沒有抬起頭來,“是。臣以為,如此手筆,確像是嚴國公做下的。”
“朕隻問這最後一遍,是不是你做下的。”蕭鴻辰一字一頓的沉聲道。
蕭逸仗膽抬頭看了一眼蕭鴻辰此時的臉色,隨即便深深垂下頭去,“臣,死罪!”
“豎子,好膽。”蕭鴻辰霍然起身,上前一步,抬手便將書卷劈在他的臉面上……
……
蕭逸捂口連聲輕咳,手中帕巾上已現絲絲血跡。
他卻垂首輕笑,“謝陛下不殺之天恩。”
“你以為朕不忍殺你?!”
蕭逸搖了搖頭,“非是陛下不忍或不欲,只是臣隨時都可以死。”
“既然不怕死,
又為何久病不愈?” “陛下怕是忘記了,臣從來膽小。然則陛下賜死,臣乃是盡忠盡孝,何懼之有?故可坦而受之。如若死於佞臣宵小之手……咳咳……臣就怕的要死,所以這病便一直好不了的。”
“佞臣宵小亡故之後,你的病便會好了?”
“應該是的。”
蕭鴻辰面現譏諷之色,“可是當年自你家中翻出的草扎小人,背後卻貼著你兄弟的生辰八字……何其毒辣可憎!可憐他方才卻還要替兄長挨板子……”
蕭逸怔怔的望著眼前的地面,一字一頓的言道,“臣弟終就無恙……臣的元妃當年少不更事……她為此已然搭上了性命。”
舊事重提,蕭鴻辰的眼中此時盡顯倦意。
閉目良久,他緩緩坐倒在龍榻之上。
這位心懷不忿的庶出長子,將他自己的身子骨折騰成這副鬼模樣……從來面似恭謹不置一絲錯處,背地裡卻心狠手辣膽大妄為……
這逆子此時此刻依舊不對自己說出當年之實情……他早就對此子失望之極。
蕭逸偷眼望去,已盡知蕭鴻辰之意。
他將帕巾仔細的塞回袖中,“臣隻做該做之事,不問對錯……蕭仲康該死!臣得知,嚴守臣已暗地裡做下諸般布置,勢要蕭仲康命喪當場。此次能借嚴守臣之勢,實在機會難得,是以臣便不得不鬥膽設下當日之局。只可惜……”
“所以你不惜假意行刺於朕?!”
“臣自然知曉陛下定然無恙。”
蕭鴻辰冷哼一聲。
“臣之所為,在陛下眼中自然是粗鄙不堪,只是事情總是得有人去做的。此次除了前來領杖之外,臣亦想知道陛下對蘇赫是否還有其他安排。”
蕭鴻辰在此一問之下,竟似有些語噎……
“這也是你能問的?!”
蕭逸不緊不慢的撩起王服下襟,複又認真的跪倒在地,“如此臣便知曉了。陛下,容臣多說一句,子峻……”他頓了頓,將下半句生生咽了回去。
他轉而又道,“臣,懇請父皇為五皇子遍請名師,悉心教導,嚴加教誨。蘇赫雖可破局,然則長在域外,其心難測,請父皇慎度之。”
兩道騰蛇自唇角乍現,蕭鴻辰怒了,怒極而笑,“你今日看來真是活膩了……”
額角觸地,蕭逸輕聲道,“即便冷灶,也總是有人來燒的。就像是賭坊間,台面上莫管是莊是閑,牌面好看與否,願意下注的人總還是有的。臣這些年,多少也知道了一些事……今日不知能否挨得過……是以罪臣妄言多說了兩句,請陛下息怒。如今局已破,嚴賊當會異動……臣當以一死,為陛下臨朝之日,賀。就此拜別陛下。”
他拜了又拜。
三拜九叩之後,蕭逸便在蕭鴻辰面前徑自起身,退出殿外。
看著他身上那愈顯寬大的王服,袍角的福山壽海紋飾閃過在門檻處,隨即不見……蕭鴻辰深深歎了一口氣。
止怒?
他又怒從何來。
天家從來便是如此。
這一幕幕周而複始……與他當年又有何異。
……
“去王服。”殿外執杖內侍那尖細的聲調響起。
“咳咳……不消,我自己來就好。”蕭逸無悲無喜的聲音隨即便飄進了閣內。
“哥……”
閃身入閣的康佑福,躬身在殿前,“聖上……”
蕭鴻辰拾起地上的卷冊,返身於榻前,“打。”
他微微闔上雙目,背負於後的手,終就是輕輕擺了一擺。
康佑福瞅見,眼前一亮,便復出閣外……
……
杖聲響起。
卻不沉悶,頗有幾分響亮之意。
縱然如此,杖在血肉之上安能不痛。
然而殿外除了杖責之聲,卻再無其他響動。
蕭逸沒有昏過去,他牙間緊咬的帕巾已透出絲絲血跡,一身素白中衣之下早已血肉模糊,他卻一聲未吭。
殿內。
掌中冊頁翻動發出聲聲脆響,蕭鴻辰卻一個字也未看進去。
……
天氣變得很怪。
祈雪第三日,延綿數日的烏雲終就要緩緩散去。
雪未下。
令京畿數十萬百姓徹底失望之余,卻淅瀝瀝滴答了近半個時辰的冬雨。
雨未停,寒風再度襲來,氣溫隨之驟降……竟是這個冬季最冷的一日。也有人說,隻這份冷,近些年的冬天也是少見。
京畿四處皆結上了一層薄冰。
這本是晶瑩剔透的可人之物,卻令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冰面上,跌斷腿腳的老翁,碰破頭頸的稚子,令京畿的骨傷大夫炙手可熱……
是夜大寒。
京城之外,蝸居在棚戶中苦熬這個冬日的各地流民,已是慘絕人寰。
隻三日,牆不遮風,衣不擋寒,連一捧碳也買不起的流民凍斃了上百人。苟延殘喘,奄奄一息的不計其數。
漸有民變之勢。
京城九門,已是處處嚴防死守,不時便有匯聚成群的流民衝擊城防,他們以為只要進得城中便可尋一處避寒之處,怎也好過活活凍死在城外。
提督衙門下了數道禁令,要城防軍、城門司馬竭力克制……兵勇們卻發現, 這些苦熬了近一季的哀民根本就是推則倒,碰則傷,隻為保得城門不失,倒斃在各處城門的流民近也足有數百。
天下嘩然。
……
“這些事,卿於閣內自決便是,又何須問朕。”
養心殿內隱隱墨香依舊,卻筆硯皆乾,蕭鴻辰未作書畫亦未執卷,指尖點著龍座扶手處向座下蕭仲康言道。
“陛下……京外流民聚集足有數萬之眾,一旦有變……”蕭仲康猶豫片刻,抬首道,“隻憑九門步軍兵馬怕是難以抵擋,是否調京畿六軍入京鞏固城防,臣不敢自專,尚需陛下的旨意。”
“臣亦有此議。”殿外聲響,嚴守臣邁步入得殿內參拜禮畢,又衝蕭仲康點首示意,隨即立身於座側,“陛下,九門步營亦有京城安防之責,提督錢志近日數次上報,言京中、城門兩處調度已是首尾難顧,六軍之中抽調人馬拱衛京城已是刻不容緩。”
蕭鴻辰看著殿內兩位朝中柱石齊聚,不由得向椅背上靠了靠。
“陛下明鑒,”蕭仲康奏道,“按例,凡六軍入京,需有一位皇親宗室執領兵符……”
嚴守臣一步踏出,向蕭鴻辰躬身諫言道,“親王殿下便是宗室,又有輔政之重責,臣以為入京兵馬當由裕親王親領。”
蕭仲康於此間套路自然是再撚熟不過,聞聽嚴守臣如此言說,他當即直言道,“國公謬矣,某如何能有統軍之德。陛下,秦王已是當用之年,早該拔出來歷練一番,臣以為兵符置於秦王之手正是再合適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