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坐於法台之上,閉眼睜眼不過一瞬間。
時光荏苒,白駒過溪,卻是六日已逝。
京城發生多少事端。
臘月二十五,祈雪第二日,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功曹參軍魏思勤升任京兆尹。
不禁令人大跌眼球。
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位魏思勤是何許人也。
至此時,細查之下,所有人卻都閉上了嘴。
寶順元年,剛剛登基的景帝親試恩科,一介寒士魏思勤便為那一場恩科進士。其後,魏思勤仕途坎坷十余載,年年優績,於功曹參軍任上卻是整整六年未有升遷。
既然年年績優,何至於此?
朝堂重臣皆是心知肚明,隨即便無人再言說此事,皆稱魏思勤升任京兆尹確實實至名歸。
雖只是不過四品京兆尹,魏思勤登堂入室卻令所有人為之側目。他可謂是景帝登基這二十年,寶順年間前所未有的人物。之所以這麽說,魏思勤可算是景帝詔令升遷的第一人。
與蘇赫那榮養清貴的侍衛統領不同,魏思勤是正經恩科取士,高中二甲,進士及第。
他於朝中沉浮二十載,始終一介末吏,如今卻執掌整個京師一應事務。
實權帝黨,於寶順二十年冬,漸漸浮出了水面。
……
臘月二十六,又一道禦旨自養心殿發出。
禁軍統領郝戰留職歸家將養,禁軍暫歸侍衛府署理轄製。
這道旨意沒有人會覺得有何出奇之處。祭天官道之上,突現逆賊行刺景帝、輔政王蕭仲康,如此謀逆大案舉國震驚。親歷其間的朝臣至今尚心有余悸……然則除卻那身份不明的二十四名死士,行刺之人卻是南巫東隱兩位江湖高手……
已當即下發圖影文書,重金懸賞舉國通緝,甚至苛令南蠻蠻王、東夷國主限期交出此二人伏法。然則何時方能拿到這兩名逆賊……眾人皆知這些不過都是做做樣子。
當日隨侍的禦前侍衛並近衛軍並無過失,他們恪盡職守英勇殺敵終護得景帝、裕親王無恙,無過有功,已下旨恩賞。
如此前所未見的驚天大案,勢必要有人背鍋,所以這位背鍋之人只能是負責官道護衛的禁軍。舍禁軍統領郝戰,又能其誰。
……
一道出自養心殿的聖心獨裁,一道輔政內閣明發上諭,鋒頭皆指向嚴守臣!
至於刑部尚書范文哲,祈病在府早就多日不上朝。多少雙眼睛已經盯著這尚書之位,暗潮湧動。
有心人私下裡悉數這一番近十年未見的朝堂震動,均發現這其間種種事由,卻都與一人脫不開乾系……
此人來自域外北狄,赴京不過短短月余,卻已身居一品武職,轄侍衛府更已將禁軍置於麾下……侍衛統領蘇赫之名,仿佛一夜之間便在朝野上下無人不知。
……
嚴守臣摔了茶盞。
在自己府裡。
在嚴俊卿的屋內。
他從未如此失態過。
無人敢動。
唯有嚴俊卿之母,在床榻邊暗自垂淚的李夫人,無聲的走過在他的身側,彎腰將碎在一地的瓷片默默的撿起……
陰沉著臉,負手而立的嚴守臣,長歎一聲,上前扶起老妻,接過她手裡包著碎瓷的帕巾。
“終就失態了……實在是,沒忍住。”他低聲對夫人道。
李夫人拭去面上的殘淚,看著嚴守臣那已然霜白的兩鬢,伸手替他撫平了稍有褶皺的衣襟,輕聲道,
“你可以失態。然則,嚴國公不能。” “知道了。”嚴守臣垂目點了點頭。
李夫人看一眼屋內的張景文,又看了看病榻上的嚴俊卿,抬手點起早就嚇得跪在地上的幾名侍女,同她一道出了房門。
……
“父親……”一句話隻說出這兩個字,嚴俊卿勉力撐出身子,一口混雜著血塊的黑血又噴在塌旁的痰盂裡。
輕撫著他的後心,將他複又緩緩放倒在塌上,張景文面色凝重的衝嚴守臣搖了搖頭。
不好。
這顯然不好。
仍誰人在靜賢師太的一掌之下也好不了。
“不為人子的東西。”嚴守臣看著二子切齒道,“想你已是而立之年,還要做下此等令你母親擔心之事,可謂不孝。恣意妄為,不按令行事,將闔家置於險地,可謂不義……”他沒有再說下去。
不義不孝,他已言重至極,嚴俊卿將將幾口藥下去稍有些血色的面龐當即又變得煞白。
“國公爺……”張景文此時身處尷尬境地,兩父子之間,他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可他覺得國公這話說的實在是過了,“實在是……實在是事發突然……”
確實事發突然。
他已做下了可謂萬全之計。
隻推演就不下十數遍,勢要將蕭仲康刺殺當場!
可是,他做下的必殺之局,卻是在祭天已畢回程的路上……
是故當日,費勁周折的一應安排,調集的幾十名死士,密邀而來的三位隱世大能,機關火器全未發動……
任誰也料想不到,在去程的土地廟前,便突然出現了二十多名刺客,更殺出了南巫東隱兩大高手!
勿論這是何人所為,論其計策之粗鄙在張景文眼中根本不值一曬,然則隻這份突然和果決卻令他動容。竟以行刺景帝為引……誰人設計,居然有如此之膽魄!
當時他混在人群中,數次目視嚴國公,以谘是否借力發動,乘亂拿下蕭仲康的梟首!
然則嚴守臣始終不動聲色,意欲靜觀其變。
誰也未料想,二公子竟然按捺不住,橫空祭出那一劍……
……
他頹然自責道,“國公爺,景文之過也!怪就怪我未將一應安排向二公子合盤托出,否則……又何至於此……”
“本就數次嚴令他不得染指此事,張先生有何過錯。”嚴守臣踏步至塌前,看到病榻上面容憔悴的次子,不由得胸中一滯,緩了口氣,這才說道,“好好將養身體……就此廢人一個也罷,就在你母親膝前盡孝吧。”
“兒……心有不甘!”嚴俊卿掙扎著起身道,“蕭老賊隻手遮天……阻塞言路,輔……輔政之後貪墨成狂,庸才當道,朝政廢弛……如今社稷崩壞民不聊生,非父親之過!”張口哇的又噴出一股血箭,“當時……時機稍縱即逝,蕭賊人人得而誅之……”嚴俊卿滿口是血的嘶吼道。
嚴守臣搖頭輕歎,親手拿起帕巾,替他擦拭著唇口血跡,“癡兒……”
“兒替父親不忿!”嚴俊卿硬撐著身子,“范文哲雖資質平平,可他專精刑文律法,尚書位上這麽多年未有一樁冤假錯案……京兆尹王會雖一貫趨炎附勢,卻在任上兢兢業業、左右周旋保得京師多年無恙……父親說過,用人用其善也,此二人職任上何罪之有……今上……今上……”
見得嚴俊卿情緒激蕩之下又大口的嘔血不止,張景文情急之下一掌抵在其後心之處拚力用內息度之……
“住口!不要再說了!”嚴守臣低喝一聲。
“今上忌憚父親如斯,何不乾脆降旨誅我嚴氏九族!兒定隨父親面北授首,絕無怨言!”嚴俊卿嘶聲言畢,當即便仰面昏厥了過去。
……
養心殿,西暖閣。
地龍溫煦,金獸吐瑞,閣內暗香繚嫋。
‘勤政親賢’額匾之下,蕭鴻辰手持卷冊,倚榻而坐。
他的視線越過手中史記呂不韋列傳,望向榻前恭立許久的蕭曜,冷言道,“你說什麽?”
“父皇……獻王在殿外侯傳。”蕭曜垂首道。
冷哼一聲,蕭鴻辰將卷冊擲在側案上,“這是素日給多了你臉面?圈禁未除,他怎敢入宮覲見?”
蕭曜當即跪倒,“臣有罪。獻王聞聽祭天當日有宵小之徒驚了聖駕,唯恐陛下有恙幾日裡寢食難安。已是數次央求臣弟一同進宮面聖,欲親眼見得天顏安妥……此權權赤子心,兒臣實難拒絕。 ”
“不見!”
蕭曜也不起身,隻抬頭上望一眼,“父皇……”
他旋即改口道一聲,“父親!”
聞聲,蕭鴻辰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他自一旁拾起卷冊,無聲的快速翻過兩頁,“也罷,且看看他有什麽好說的。你退出去,讓他一人來見。”
……
聞聽外間那斷續的輕咳聲響起,蕭鴻辰盯在冊頁上的眼眉便是一蹙,印堂間的川紋隱隱浮現。
方進得門來,尚未到近前,獻王蕭逸一身繁縟紫服在身,遠遠跪倒在門檻處,“臣……咳咳……”他也不敢撫手捂嘴,隻竭力的吞咽一口止住咳聲,“參見陛下,吾皇萬歲。”
蕭鴻辰瞥一眼堂下蕭逸那微微抖動的瘦削肩頭,恍惚間他竟記不起究竟已是多少年未見自己這位皇長子。
望見他撐在地上那雙蒼白枯瘦的手指,蕭鴻辰低聲道,“抬起頭來。”
……
他不會記錯蕭逸的年歲,時年三十有八,此時看到他依舊是那副面帶菜色眼窩深陷的癆病鬼模樣,竟已似人到中年……
手中卷冊不自覺被他捏得吱吱聲響。
他拿手點指榻前的錦凳,“坐。”
蕭逸起身,側立在一旁,躬身道,“罪臣不敢僭越。陛下駕前安有臣的座處……但見得陛下在皇天護佑之下春秋隆盛依舊,臣便心安了。”
蕭鴻辰不置可否的望著他,問道,“這些年,你身子可好些了?”
“臣不敢勞父皇費心……咳咳……罪臣舊疾難除,已是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