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夜已深。
蘇赫回到侍衛府旁側的小院。
侍衛統領的居所是個中等兩進的院落,後園連著侍衛府的演武場。
這裡,已經空了許多年。
下午時分,蕭明煥已經指使人將這裡拾掇停當,除了家具陳設還來不及置換新的,其余一應日常所用都已經配齊了的。
蘇赫沒別的吩咐,只要一個夠大的浴盆,也已經安置在了正房內室。
……
張子涵引著蘇赫到了二進的月門前,便停了腳步,“大人,這幾日下人沒有配好之前,我就在前院伺候著,有事兒您就招呼。”
扭過頭,他問一旁的門房王老漢,“水可燒好了?”
王老漢趕忙道,“不用另燒水,那浴盆可來勁,底下有銅管能接上地龍。還未曾見過這等式樣……都是蕭大人采辦安置的。”
這一夜折騰是夠累的,這畢竟是蘇赫接到的第一道聖意。
事情辦妥,采薇亭已被他拆個稀爛……至於皇帝老兒為何要他這麽做,這采薇亭如何礙了皇帝陛下的眼,蘇赫沒興趣知道。
至於康公公為何篤定今夜神策軍陳步偉和那位薛丁山會在采薇亭,他也懶得去揣摩。
蘇赫一聽能泡澡,便有了幾分興致,“你們也早點休息。”
“那明早……”張子涵問道。
“按說好的辦。”蘇赫腳步輕快的便進了後院。
王老漢有心提醒蘇大人,人已經領到正房候了多時……卻被張子涵一把捂住了嘴,將他拽了回去。
……
居中正房的燈光有些昏暗,西側廂房卻大亮著,蘇赫知道這是柳仙兒在裡面。
腳步頓了頓,他還是決定先跟這位柳仙兒打聲招呼,明日一早同她有話講。
按著大夏的規矩,他叩了叩門。
門開了,就聞聽一聲輕呼……
一位丫鬟模樣的姑娘,在門裡竟被他嚇了一跳。
蘇赫奇道,“你是誰啊?”
“大……大人……”這丫鬟倒是機靈的,步出門外,她快語道,“奴婢是姐姐身邊的小翠。姐姐在內室候著您呢……”她又忙著給蘇赫補了一個萬福。
蘇赫指了指正房,小翠小雞啄米似得點著頭。
“快進去吧,外面冷。”
慌亂的閉了門,小翠背倚在門上,隻覺得自己的心噗通亂跳……
大人是在跟自己講話!
還關心她冷不冷的……
先前在采薇亭,小翠在花台後面就偷偷的瞅見大人了!
這麽年輕的大官……還長的那般俊朗……
在采薇亭,他有多威風!
那陳將軍,錢四爺,以往在小翠眼裡好似天一般的存在……叫大人收拾的跟孫子似得。
他好凶啊……不光要陳將軍的人頭……還要拆了采薇亭!
……
“大人,拆了麽?”
柳仙兒見蘇赫進了屋,矮身行了禮,上前替蘇赫摘下外衫,就迫不及待的緊著問。
她這般大大方方的好似蘇赫家裡人……卻令蘇赫都有些愕然。
“你其實不必在這裡等我的。”
拿著蘇赫衣衫的手便是一僵。
柳仙兒面色一黯,慌忙跪倒在地。
“大人……奴家不知道大人是有妻妾的……便唐突進了這內室……大人恕罪。”
她是什麽身份……
風月場中人,卻貿貿然闖進了大人的內室。
那位該死的門房老漢這是要存心害死她!收了她的銀子,
竟然一句正經話也沒有同她講…… 蘇赫詫異的望著她,隨即便反應過來,“我是說……嗨,我哪裡來的妻妾。快起來,跪著幹啥。”
柳仙兒遲疑著起了身,她心裡緊琢磨著,這位蘇大人既然沒妻妾又不讓她在這裡候著,那就是要在那廂房……
她忽然就白了臉……大人想必是剛才已經見過小翠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要在廂房麽……”她咬了咬下唇,“只是……小翠年紀還小……她還是個雛兒,能不能隻由奴家一人服侍大人……”
蘇赫皺了皺眉頭,他壓根沒聽懂。
當然,隨後他便懂了……
蘇赫暗自搖了搖頭,這柳仙兒心思頗重,不僅自以為是還喜歡胡思亂想,看來有些事兒還是得跟她先說清楚的好。
他哪裡知道,這風月場中的女人,就得善於察言觀色揣摩客人心思。客人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她們就得知道客人是想要什麽,不喜歡什麽……拿自己的身子做買賣,她們自小練就的就是這個本事。
柳仙兒當屬個中翹楚,自幼在教坊司,嫲嫲就是這麽教她的。
看著冒著熱氣的浴盆,顯然一時還泡不得,蘇赫頗為無奈的坐到了椅凳上,“你也坐,你本名叫什麽?”
柳仙兒一時間還摸不清這位大人的脾氣,隔著桌幾淺淺的坐了半邊,本名……
在教坊司,從她記事兒起,她就是柳仙兒。
當然,她有本名的。
“孫柳鶯。”她小聲道,她不知道大人為何要問這個。
果然姓孫!
蘇赫知道自己料想的差不多對路。
“孫月娥是你什麽人?”
“月娥?”柳仙兒瞪大了眼睛,“大人認識奴家的妹妹?”
她便恍然知曉了……
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怨不得這位蘇大人出了兩千五百兩銀子,買她一夜……
原來是因為她與月娥長得像!
想必他是在那萬佛寺裡遇見過月娥……月娥出了這火坑,入了空門,對一個姑子他當然是無計可施的……
所以就要在自己身上,做那想與月娥做的事兒了!
心裡冷了,她卻面上熱,款款起了身便解開了輕衫薄帶,她衝蘇赫挑眉一笑,“奴家稍後將頭髮束起,蒙一塊帕巾,便與月娥一樣的。”
“呃……你坐下,我不是那個意思……”
“大人……”柳仙兒膩聲道,“熄了燈在那榻上,還不都是一個意思,您看……”她衣襟飄飄的轉了個身,“奴家與月娥本就是孿生姐妹,臉盤一樣,身段也是一樣的……”
蘇赫頓時覺得有些頭疼,他沒想到與這柳仙兒說話是這般費勁!
“孫柳鶯,你給我坐下!”蘇赫冷了臉,指著對面正聲道,“從此刻起,今後無論我說什麽,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沒工夫跟你拐著彎說話!”
他這一板正了臉面,柳仙兒還是有幾分怕的……今夜在采薇亭,他行事有多凶狠,她是見識了的……
她有些木然的複又坐下,卻對他口中‘今後’這個詞兒不大明白……今後?
還有今後?!
難道說這位蘇大人要包養著她麽?
她卻不敢再多嘴問了。
蘇赫仔細打量著她,孿生姐妹……可憐老孫頭這輩子也從未見過她倆長大的模樣……
“你除了做這個……還會點別的麽?”蘇赫問。
柳仙兒羞嗒嗒的抬起了眼瞼,這位蘇大人還真是不會拐著彎說話呢。
“大人喜歡怎麽做?是坐蓮,還是飛燕?奴家都可以的……”
蘇赫徹底無奈的拿手撐起了額頭……
看來同這柳仙兒說話他得仔細想想再開口。
他真搞不懂,她那腦袋裡成天都琢磨著些什麽東西……
“是這樣。你爺爺孫喜善在北狄臨終前,托付我照顧你們兩姐妹。儀容……就是你妹妹孫月娥在我師姐的萬佛寺裡過的很好,現在就是你的事兒了……”蘇赫一板一眼的說道,“我將你贖出來,安頓好,這都沒問題。你想想看,自己願意做點什麽營生,我來安排。實在不樂意做其他的……今後我養著你就是了。”
柳仙兒當即便愣了。
她一時間根本反應不過來。
爺爺孫喜善?
他還活著?
又死了……
將她們托付給了蘇大人?
她心中隨即便冷笑一聲。
她爺爺既然活著,早幹什麽呢?!這二十年,他有沒有想過,她和月娥是怎麽苦熬過來的!她姐妹倆,只有在夜裡熄了燈,才敢悶在被褥裡抱頭痛哭的時候,他在哪兒?!
就是因為他!她和月娥路都走不利索,就被投在了教坊司……那是個什麽地方,鬼都熬不下去的苦海深淵!
但她和月娥活下來了。
到了今時今日,他要死了,將她們托付給了這位蘇大人……
她不需要!
她靠自己就能過的很好!
柳仙兒苦笑著搖了搖頭,“奴家琴棋書畫皆是坊間一流,然而除了這伺候人的買賣,旁的一概不會……月娥現在過的不錯,奴家也活的沒什麽不好。”
她輕聲道,“這都已經習慣了……大人就不必費心了。”
蘇赫懂了,他點點頭,“可這買賣……終究做不了一輩子吧。”
柳仙兒看著他展顏笑了,“一輩子?活那麽久,幹啥呢……”
“那咱們這樣,你自己想想清楚。什麽時候想明白了,都可以來找我。只要我蘇赫能幫你的,那不必說。即便暫時幫不到,我也一定會想辦法……”
柳仙兒認真的打量著他,她知道他這番話裡沒有絲毫的作偽。
忽然她心思一動。
轉瞬她便下了決心。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對不對,但已然這麽想了,又怕什麽呢……她本來也就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不是麽……
她看著蘇赫那年輕俊朗的面龐,幽幽的道,“大人此刻就能幫到的……”
“唔?你說。怎麽想的,都沒關系的。”
“大人……要了柳仙兒吧……”
蘇赫眨了眨眼睛……
“大人不要誤會,奴家知道自己的情形,不會有那些夠不著的奢望。能跟在大人身邊,伺候大人就好的。”
“這個……”蘇赫還真的是沒想過這一茬。
看到蘇赫的遲疑之色,柳仙兒隨即自嘲般的笑了笑,“大人這就覺得為難了麽?是嫌棄奴家身子不乾淨吧……”她的神情,目視可見的黯淡了下去。
“你想多了,我是北狄人……女人就是女人,沒什麽身子乾淨不乾淨的。只是,你想好了?養著你,不算個事兒……可我這兒,誰知道今後會怎麽樣,將來在哪裡也不一定的。”蘇赫實話實說。
“大人今後要回去北狄麽?”柳仙兒眼睛一亮。
蘇赫揉了揉鼻頭,這個問題,他還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至少現如今他要做的事兒是在這京城裡,“終究是要回去的吧……”
“太好了!那奴家就跟大人走!奴家就想著離開這京城,四處去看看……去看看北狄的山,大漠,草原……”柳仙兒目視著蘇赫,言語一頓,遲疑得確認道,“大人……不會是在戲弄奴家吧……”
“當然不會。明天先給你贖身。”
柳仙兒搖了搖頭,“奴家還是不信……這樣吧,大人方才說……不嫌棄柳仙兒身子髒……”
……
燈火搖曳。
室內如春。
蘇赫就呆住了。
因為在他面前的柳仙兒,三兩下就將自己的衣衫襖裙拔了個乾淨。
立在他身前的那位妙人兒,此刻已然是不著一縷,好似那新剝的白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