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曜這些時日瑣事太多,始終不得閑。祈雪就在近日裡了,他特意趕來寺裡施些香火錢,算是盡一份心意,不成想寺裡寺外人山人海……找個僻靜處,去那福報堂討杯茶喝,居然就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那一身青灰色僧袍更顯得她淡雅脫俗,身姿高挑的孫月娥面上梨花帶雨的與那位該死的蘇赫……二人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萬佛寺後院之中,執手相望淚眼,似無語凝噎的卿卿我我之像……頓時令蕭曜血灌瞳仁,邪火頓生!
“殿下說是帶著我一起散散心,不去采薇居偏來這廟裡……本是萬分不耐,沒成想這萬佛寺裡還能看到如此精彩的一出戲……”蕭曜身後一人,悠然探出身,望一眼儀容,“我說殿下,這就是你成天心心念念的孫月娥?!當了尼姑又如何……撇下你,這是早就另找了相好啊……”
此人不說還好,這一張口,險險令蕭曜氣昏了過去。
蘇赫眉頭一皺,這人他見過。
見過之後,分別了沒幾日。
分別之時,這人還在他手上留了一記劍痕……
正是那嚴府二公子,嚴俊卿!
蘇赫不由得心裡一驚,正所謂冤家路窄!
嚴俊卿怎麽會與秦王此時出現在寺裡……
寧神醫當然不愧神醫之名,嚴俊卿那一劍洞穿他的手掌,如今傷勢已好了許多卻疤痕仍在……
嚴俊卿一身威能境的修為,非同小可,此刻如果讓他認出自己……萬佛寺勢必大亂!
蘇赫知道,這萬萬不可以。
他決計不能在此時再讓師姐為他耗費心神。
……
“王爺……這……怕是誤會了。”淨念別的不敢細想,緊步上前,先將儀容從蘇赫身邊拽到了一旁。
“誤會?!”蕭曜冷笑道,“堂堂萬佛寺,朗朗乾坤之下……”奸夫這樣的詞語蕭曜還說不出口,可是一時間他竟然真就找不到其他合適的表達,他看著儀容,“孫月娥!這叫我撞在當面,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儀容顯得仍有些慌亂,也不看他,似低頭自語道,“我與你本來就沒什麽好說的。”
蘇赫對蕭曜咧嘴一笑。
“如果此時我要說……其實我們不像你以為的那樣……你信麽?”
“我……”蕭曜激怒之下,倉啷啷,便抽出了佩劍。
嚴俊卿忽然覺得面前這位……挺有點意思,他怎麽看怎麽覺得對面這位的那雙眼睛,似曾哪裡見過,他也笑了笑,“還我們信麽?你看看此間可有三歲的孩童否?”
秦王怒而拔劍,蘇赫好似根本就未看到,他聳了聳肩,“當然換做是我也不會信的。”他就這般笑著,對蕭曜一字一句的言道,“你瞧,是這樣,我必須要解釋一下。在我們北狄,女人隻分兩種,你的女人,或者,我的女人。所以,我相信你懂的。”
儀容在一旁聽得直直怔住了,頓時她的臉面上燒起一片緋紅……
看著蘇赫,再看看她,“你給本王住口!”蕭逸低吼一聲,揮劍便向蘇赫刺了過來。
蘇赫看也未看,毫不猶豫的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劍鋒……
劍抓在他的手中,以蕭曜那三腳貓的功夫如何還能抽的出去。
鮮血頓時順著劍身流淌了出來……蘇赫此時心中大定。
力道拿捏的很好,蘇赫笑著松了手。
蕭曜咬牙發狠,準備揮劍再刺……
卻聽見儀容顫聲道,“夠了!”她掙脫開淨念,
情急之下扯下僧袍一角,手忙腳亂的的先將蘇赫的手緊緊扎住。 嚴俊卿眼見得蕭曜失了方寸,伸手將他攔了下來,“你認識此人?”他耳語問道。
蕭曜咬著牙,“就是那清泉寺的北狄蘇赫!”
清泉寺的北狄蘇赫?!
嚴俊卿的目光隨即便冷了下來,望向蘇赫的眼神中盡是寒意。
原來這位就是巧取豪奪了清泉寺,令京兆尹下獄,方文哲尚書之位岌岌可危的始作俑者。正是由此引發的朝堂震動,嚴府大亂,那些賊人刺客才有機可乘動了入府行刺的心思……
他的視線落在蘇赫的手上……
嚴俊卿隨即回想方才那一刻,這位蘇赫以手握劍,難道是刻意而為?
當夜走脫的那三人,這幾日嚴府私下裡始終在秘密查探。梅之煥這邊的線索細查之下一無所得,顯然在此之前這位孤身一人的梅二先生就將周遭事宜處理的很乾淨。他的那位侄子,梅家塢族長之子梅寅,這麽些年過去了,也已是無從查起……
唯獨可堪用的線索,他是一名光頭和尚。
當夜那三個賊人皆是蒙面,有兩位使的均是佛門功夫。雖是和尚,是哪裡的和尚……京畿周遭寺院裡的和尚,有一個算一個,早已被嚴府盤查了多少遍。
或許是遊方僧人?近些時日,因為佛門祈雪之故,往來京城的僧尼尤其多。九門提督那裡,嚴府已經拿到數月間由城門各處進出京城的僧尼名錄……這逐一查探下去,浩如煙海,卻談何容易。
這京中之中,嚴府要查人哪個敢說個不字……卻唯獨這清泉寺!不是不敢查,不能查,而是嚴國公和張景文都對這小小寺院頗有幾分忌憚。
景帝曾經親臨該寺,力保了眼前這位蘇赫,這已是舉世皆知。
嚴俊卿當即收斂了那般審視的目光,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他不能輕動。如張景文所說,這件事遠沒有那麽簡單。那一劍東來,痛下殺手的是誰……又是誰在當夜神鬼不覺的將那三人妥然接應走,從此銷聲匿跡……
他不得不慎。
他也壓根搞不懂,父親為何始終不欲讓他插手此間……
他面色一變,衝蘇赫朗聲笑道,“原來你就是蘇赫,久仰大名。能將咱們秦王氣成這副模樣……”他的眼眉衝儀容一挑,“高,實在是高!好手段!”
蘇赫也是一笑,“一般一般,敢問閣下是……”他明知故問道。
“在下嚴俊卿,你我難道從未見過?”嚴俊卿笑問道,
“我才到京城不久,哪裡有機會去認識嚴兄這樣的貴門公子。”
“嚴兄也是你叫的?你就是個北狄來的蠻子!”蕭曜正要罵幾句狠的,卻又被嚴俊卿攔了下來,“秦王這又何必……這樣!今後有的是機會認識,不急。”他貌似關切的又問蘇赫,“你的手,不要緊吧。”
“那是他自找的!”蕭曜吼道。
“多謝秦王手下留情……”蘇赫晃了晃手,“這點傷,就像被狗咬了一口,沒事兒。”
“你找死!”蕭曜動輒就又要拔劍……
“誒……”嚴俊卿將蕭曜的劍按了回去,“要往遠了論,蘇赫和咱們也算是沾親帶故的……”
“沾親帶故……本王沒有這樣的親戚!”
“唔,姑父見我的時候,也是這意思。他原話好像是說天家無情,我姑母素倫,不過是他的太子良娣,而他的后宮妃嬪多了去了。”蘇赫有板有眼的朗聲道。
蘇赫這句話,頓時讓蕭曜冷靜了下來……
嚴俊卿也若有所思的重新正視了面前的這位北狄蘇赫。
他們從未知曉景帝蕭鴻辰曾經在清泉寺對蘇赫說的這番話……
他二人,均是罕有的心思靈透之人,他們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景帝的后宮根本就沒幾位妃嬪!
正是因為思念這位早就故去的素倫良娣,堂堂大夏的君王心不在朝野,已經多少年在朝堂之上沒有露過面。
尤其是那句天家無情!
簡簡單單四個字,出自景帝之口,其中蘊含的深意就足以讓人去反覆琢磨了……
景帝最為看重的就是一個情字,那麽究竟是誰無情?!
景帝對素倫良娣的思念之情,這已經是天下皆知,他對她有情,那麽是對誰無情?!
二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匯聚在蘇赫身上……
他真就僅僅是一位來自北狄的蠻子麽?
他們隨即又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他們此刻均意識到,這位蘇赫絕非這麽簡單……又或者說,景帝蕭鴻辰駕臨清泉寺之後,他便讓這位北狄來的蘇赫沒那麽簡單了。
是以,蘇赫話音方落,蕭曜當即就閉上了嘴。
嚴俊卿乾笑兩聲,“看看剛才怎麽說來著……你們表兄弟二人多年未見,有的是機會認識!”
他扯了扯蕭曜的衣袖,衝蘇赫一拱手, “我癡長你幾歲,那就竊以愚兄自居了,蘇赫沒意見吧?”
蘇赫亦是一拱手,“嚴兄請了。”
“哈哈,既然蘇赫的手不過是擦破點油皮……當無大礙!愚兄家中瑣事頗多,便與秦王先走一步,來日再會,擇日再聚!”
言罷轉身,也不回頭,急匆匆拽著蕭曜離去了。
……
“你這隻手,近日可謂命運多舛。”
“師姐?”蘇赫一愣,隨即神色黯然,“師姐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猜也猜的到。”靜賢師太那瘦小的身姿,盤坐於靜堂後室的蒲團之上,“現今如何?舊疾除盡、修為精進之後,可覺得行事起來方便隨性了許多?”
“……不覺得……”蘇赫不知該如何作答。
“不覺得?這便是妄語。如若不覺得世俗威能境也可一戰,你會去國公府一探深淺麽?”
“師姐……”
“你恐怕未料想,歲寒三友皆是威能境,甚至嚴府二公子也是威能境巔峰強者吧。”
蘇赫極為慚愧的低下了頭。
“可有止盡否?世人皆知,天下至強者,無非天機、地引兩位高人。如若他二人果真有那麽強,為何還會盤桓人世間,不飛升而去?”
蘇赫亦不能答。
“如若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便該有盡頭。那麽窮極一生,接續著往生輪回,多少人,窮極多少世,甚至無數至強至聖之人苦苦探求之下,這盡頭卻依舊尋覓不到。那麽,是不是本就沒有盡頭?一個沒有盡頭的世界,你覺得還真實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