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國公遇刺,實在是大夏近年來天字號第一要案。然而結案速度之快,也令人瞠目結舌。
這件事隨即便在街頭巷尾、市裡坊間,迅速失去了京城第一要聞的地位,因為今冬尤其難熬,京城的百姓也要吃飯。
糧食的價格,悄然而漲,逐漸的就漲到了普通人家不得不正視的地步。很多人這才意識到,一日三餐,柴米油鹽,才是一戶人家的頭等大事。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流民逐漸的多了起來,往年設在京郊的粥篷在今冬卻少了很多。京中居民,偶爾出城辦事這才發現,那種根本無法抵抗風雪嚴寒的窩棚已然遍布城郊野外……
當然,這一年的冬季,並沒有風雪,也不怎麽冷,是以外城中隨便裹件破舊的單衣就沿街乞討的乞丐,和那些眼中冒著饑餓的寒光,四處溜達的饑民,似乎遍地都是。
這還是京中衛戍日日驅趕的結果,如若將外城城門處排出幾條長龍等待入城的流民都放進來,這京城還不知會亂成何等模樣。
旱秋,暖冬,在這個糟糕的年景,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其實有很多,久旱缺水實在是最梢枝末節的一個,然而普通百姓卻不這麽認為。
京中不缺水。
田裡缺水。
不僅是京郊農田裡缺水,似乎這一年,整個大夏都缺水。
各地的龍王廟,紛紛變成香火最盛的廟宇,多少人在裡面磕頭磕破了腦殼。
很多地方的龍王廟,卻變成最為淒慘的廟宇,被暴怒的饑民砸毀了不知多少座。
甚至京中的百姓,在這個冬季最常有的習慣,便是出門就抬頭望天……當他們看到冬日依舊燦爛,一個個均是搖頭低歎。
雪。
這賊老天什麽時候能下一場雪!
那曾經壓塌了屋頂,阻塞了街道,遛進了脖頸令人打著冷顫的大雪,在這個冬天卻顯得彌足珍貴。
祈雪……
張天師這個騙子!
烏雲都沒祈來一片,活該被當街腰斬。
所以當人們聽聞,京師佛門要為萬民祈雪的消息……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據說,萬佛寺,大德高僧靜賢師太直書當今天子,“眾生皆苦,佛門以慈悲為懷普度眾生。貧尼欲誦經持咒,祈雪七日。望龍天垂護,天降大雪以利民生。”
聽聞景帝撫掌稱快,當即應允,並授意將法台搭在天祭壇!
這位多少年不聞政事的大夏帝君,甚至要為此齋戒三日,在佛門祈雪當日,同在天祭台祭天,以助靜賢師太一臂之力……
這就是正道佛門!
心系萬民的還得是天下共主,大夏皇帝蕭鴻辰!
不知是哪位耋耄老翁,心情激蕩之下老淚縱橫的在鬧市中扁著嘴舉杖高呼,“陛下從未忘記我們!”
由此而起,一呼百應。京中百姓趕往皇宮門前,磕頭謝恩的可謂不計其數。
萬佛寺近些日雲門鼎盛為百年之冠,信善民眾紛至遝來,香火終日不絕。
佛門欲為萬民祈雪之盛舉,已傳遍大夏,天下百姓莫不感念盛讚。然而在佛門之內,卻好似對此並無太大的動靜。
……
“哦?祈雪當日釋道禪師有意前往襄助……”濟塵抬眼望一望對面大智寺釋道方丈,將手中茶盞輕放置案台之上,“好事啊。”
釋道自然聽得濟塵語氣不對,沉吟半晌,方才開口道,“靜賢師太畢竟一介女流,雖然一身修為高絕,實在是年事已高……前些年雁鳴關與北刀一戰,
怕是舊傷仍在……” 濟塵打量著釋道,“貧僧怎麽記得釋道禪師要比靜賢師太還要年長些……靜賢師太乃我佛門大能,濟塵從來也是敬仰拜服。在師太面前貧僧從來執弟子之禮,畢恭畢敬。”
他從座上起身,踱開幾步,又到釋道近前,“當然不能妄言師太此舉乃是一意孤行,但太過執念確是有的……然則,還要貧僧怎麽做?沒勸過麽?有用麽?”他接連問道。
釋道不住的點頭,“阿彌陀佛。”他輕誦一聲,“天下皆聞佛門祈雪,皆稱盛舉。”他抬起長眉望向濟塵,“如若隻由萬佛寺獨立支撐,怕是難以為續。畢竟接連七日之久……”
“盛舉……”濟塵低歎一聲,“此時為盛舉,貧僧請問釋道禪師,如若祈不下來呢?”
見釋道又是一副低頭不語的模樣,濟塵緩聲道,“濟塵身為寶相寺主持,祠部僧正,既然要管天下佛門諸般事宜,便不得不為佛門思慮良多。”
“濟塵方丈所慮的是那位張天師的下場麽?”
濟塵搖搖頭,“禪師謬矣。既入空門,何懼生死,這等覺悟貧僧與禪師也不差於誰人。然則,靜賢師太可以執念以已身行布施,佛門不可以。成則大相宜,世人皆可言佛門弘法,由此廣結佛緣。然則貧僧所慮的是祈雪不成,將如何……佛門將如何自處?”
他衝釋道禪師躬身一禮,“所以,今日既然禪師至此,還請點撥於我。”
釋道亦是歎道,“至此時,各寺均無動作,怕是均有此一慮吧……”
複又回到座上,沉默許久,濟塵方道,“今遭暖冬,實在是天道如此。朝綱崩潰,人心不古,此乃天譴之,如何能逆天行事……師太說不得,勸不動,貧僧也是深感無可奈何。”
他便也不再看釋道,目光隻盯著案面,“不瞞老禪師,近日裡京畿近鄰州縣的寺院都曾來貧僧這裡一敘……濟塵均是同樣的說辭,如若要襄助靜賢師太祈雪……是好事,大功德。請自忖清楚就好。誰都可以去,濟塵去不得,佛門對此事要保留必要的態度。”
“如此,便是佛門的態度?”釋道問。
“如此,便是佛門的態度。”濟塵一字一頓的答道。
釋道禪師端起茶盞,似笑非笑的言道,“老衲知道濟塵方丈的意思了。靜賢成,則是佛門成。靜賢不成,只是她一意孤行,非是佛門不成。這便是佛門的態度。方丈果然好算計。”
“這是為佛門留一線,禪師休要謬誤了。”濟塵靠坐與椅背之上,微闔雙目,顯然就此不欲多說。
釋道抿一口茶,“聽聞那方志如今就在寶相寺?”
濟塵點點頭,“暫居經堂。”
言罷,他便端起了茶盞。
……
萬佛寺今日裡往來的信善香客多的令蘇赫怎舌。
寺院裡塞的滿滿當當,人擠人,人挨人,隻從山門到這後院靜舍就讓他出了一身臭汗。
如今這萬佛寺的僧尼,沒有不認識蘇赫的。
人群中遠遠見到是他,到不了近前,便遠遠的合掌施禮,“師叔……”“師叔祖……”的喚個不迭。
那些個信善香客,搞不清為何如此年輕的後生卻讓寺裡眾尼如此恭敬,“大師……”“師傅……”的也紛紛跟著向他行禮。
蘇赫無奈,一一作揖答禮,便費去不少時間。
好不容易才來到靜堂門前,他便遇到了儀容。
儀容卻是滿面愁容。
蘇赫見狀,心中便是一沉。
他將儀容拉到一旁林間,瞅一眼靜舍,壓低了聲量,“我師姐她不好麽?”
他不問還好,他這一問,儀容只是暗自垂淚,低頭不語。
“現在什麽情況?”
儀容依舊不語。
“說啊!你這要急死我!”
儀容輕輕的搖搖頭。
耐不住性子,蘇赫兩手把住她的肩頭,有心要將她晃個清醒,手心裡儀容卻是那般的楚楚瘦弱,他唯有歎一口氣。
見蘇赫如此,儀容反倒是抬起頭來,淚眼婆娑的望著他。
師尊隻留她一人在身邊照應,嚴禁她同任何人提及自己的身體狀況,她也一直是這麽做的。
可是心裡日漸擔憂師尊的安危,實在是再也憋不下去了……
此刻見到蘇赫,儀容隻覺得心思一松,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就再也忍不住了。
哭了會,似乎自己也覺得松快了些,她緊抿著嘴唇,自袖筒裡掏了一塊帕巾遞給了他。
蘇赫接過在手裡,打開一看……
隻覺得一陣眩暈,他不由得倒退一步。
是血!
黑血……
要是鮮血還好些,這黑血……顯然就是體內舊傷淤積日久所致……
那尚未化盡的北刀刀意,竟然已經傷到了師姐的髒腑?!
隻覺得自己一陣陣的腿軟發虛,蘇赫靠在了背後的樹乾上。
見他也是如此,儀容眼眶中的淚珠,斷續的又滾跌了出來……
垂淚伸手拉著蘇赫的衣袖,儀容倒想安慰蘇赫兩句,可是這話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靜賢師太的身體已經是這副模樣,他們卻毫無辦法可想,過些天就是祈雪之日……可該如何是好!
一念至此,蘇赫與儀容執手相望,心中唯有暗自哀歎。
……
“你們在做什麽?!”一聲低喝,猛然自屋角處傳出。
“儀容?師叔?!”
忽聞聲動,儀容“啊!”的驚叫了一聲……
蘇赫下意識的將帕巾揣進了懷裡,一把將儀容拽至身後……
定睛看去……
凶神惡煞般蹦出來的,確是秦王蕭曜!
他身後跟著的,正是見此情形一臉迷茫之像的淨念。
秦王此時沒法子不像凶神惡煞。
他恨不能就真是凶神惡煞!
今日來這寺裡還真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