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塵方丈平心靜氣的緩聲道,“聖上為挽留聖僧在京師,便欲將清泉寺相贈。聖僧婉拒之後,聖上當即便將清泉寺授予了聖僧的徒兒……”他望向蘇赫,“貧僧還記得……當時那位童子叩拜謝恩,聖上隨之大喜,口稱大善。”
蘇赫聞言當即輕笑一聲,“濟塵方丈也太謹慎了些……叩拜謝恩?”他搖搖頭,“當時以為師尊要將我一人留在那清泉寺,只顧得撒潑哭嚎,哪裡知道什麽叩拜謝恩……還記得是你師父將我抱起,摸出一顆糖豆塞在我嘴裡……那還是我今生第一次試過這世間居然有如此甜美的吃食。”
“阿彌陀佛。”至此時,濟塵終於微微躬身,向蘇赫見禮,“迦樓羅當面,恕貧僧眼拙……”
既然濟塵方丈如此作態,場間其余人等再無人言說其他,均口誦蘇赫僧名,一起見禮。
唯有那清泉寺方明,緊吸幾口氣,心中激蕩之下,眼中泛起一片白瞳,仰面便栽了過去……
……
天未將黑,晚霞漫蓋。
萬佛寺柴院中,火龍駒隻一味的埋頭啃食著草料。
火蠶找到了好去處,不再黏在蘇赫身上,隱在火龍駒頸後茂密的鬃毛間,竟然團身做了一個繭。
蘇赫倒有幾分好奇,這小東西藏身在繭裡不知要多久,它羽化出來,卻不知會變成什麽模樣……只要不太過凶戾便好。
又抱來一捆草料,蘇赫拿起刷子,細細密密的替火龍駒梳理著那好似一片紅霞般的鬃毛。
愜意的拿唇口蹭了蹭蘇赫的肩頭,火龍駒低低的打了一聲響鼻。
“你便是執意要如此了。”在一旁看著蘇赫侍弄著駿馬,靜賢師太低聲道。
“嗯。”蘇赫應道。
“你卻也不問我,為何要行那祈雪之事。”
蘇赫回過頭來,看著靜賢師太輕聲道,“師姐無論要做什麽,我想盡一切辦法鼎力相助便是。即便是這條性命……”蘇赫頓了頓,“如果師姐用的上,拿去就是了。”
靜賢師太微微歎道,“我又何嘗不知此事頗多凶險……事關皇家朝堂之事,本就是我佛門不願沾染分毫的。前日裡,聖上身前的康公公私下來到寺中見我,替聖上就祈雪一事與我商議……我就此並非就沒有顧慮……”
她久久的望向天際邊騰挪變幻的晚霞,“可是萬民之苦,切切實實就在眼前。年節這就快到了,春日也就不遠,如若再沒有一場冬雪……今年已是舉國大旱,四地絕收,若是來年春耕不利,這可叫百姓如何得活。”
百姓?
... ...
這大夏的百姓?
天可汗的百姓之苦是苦,他那覆滅於大夏邊騎之下的族人……又豈是一個苦字可以盡述的。
蘇赫不想就此多說什麽,他轉而問靜賢師太,“既然是康公公來找師姐?那怎麽又傳成師姐上書朝廷,一力承擔祈雪之事?”
“這是聖上的意思。說是為了彰顯我佛門慈悲,直接降旨顯得步入下乘。是以此事變成由我口呈,聖上恩準了。”
“他倒是好算計……”蘇赫並無任何尊卑君臣之心,張口便道,“奇怪,這天可汗怎麽不去找寶相寺濟塵?卻來到咱們這裡?這中間是不是有些什麽蹊蹺?”
見到蘇赫遲疑之相,靜賢師太正色道,“如何算計,是不是有人在其間作了什麽文章……豈是我佛門弟子應該去思忖的?!只要於萬民有益,能彰顯我佛門願力,
由此廣結佛緣中興雲門,便可為,也一定要為。” 這便是靜賢師太!
“即便同門皆是趨利避害,畏縮不前,哪怕這是我靜賢今世能為百姓做的最後一件事……這雪是一定要祈的。”
一番話語,蒼勁有力,不容置疑……只是這番心境,直叫蘇赫心中諳服。
畢竟隆冬,至此時,院落中已是很冷。
蘇赫自愧粗心,他能受得冷,師姐如何能受得。於是攙起靜賢師太的臂彎,回到屋內親自奉上一杯暖茶。
靜賢師太如今也任由他攙扶著,坐下抿一口茶,她望著蘇赫,心中亦是頗多安慰。
“師姐,”蘇赫認真的問道,“這雪……真能祈的下來麽?”
聞聽他這一問,靜賢師太放下手中茶盞,思忖良久,開口答道,“能與不能,這其間涉及到極深的法意。相信這世間除了師尊,無人能有萬全的把握……”
蘇赫聞聽大為驚奇,“如若是師尊祈雪,就一定能祈的下來?”
靜賢師太重重的點了點頭,“絕非難事。”
“那麽……”蘇赫話未說完,表情卻漸漸的沉寂下去……終就是沉默著不再言語。
靜賢師太見他如此,隻覺得自己心中一軟,緩聲道,“你怕是在想,既然師尊有如此神通,為何不祈來一場大雪覆滅哈爾密王城的那一場火焚之災?”
蘇赫抬眼望著她,只是癡癡的期盼著靜賢師太的答案。
“又或者,你平素裡總是在暗自糾結,以師尊的蓋世修為,為何不出手救下哈爾密王城乃至你蒲類族人,力阻那一場刀兵之禍?”
看著蘇赫眼中隨即泛起的一絲潮紅之意,靜賢師太柔聲輕歎,她伸手輕撫著蘇赫的頭頂……
“傻孩子……... ...
師尊今世的福德果報,如今又在哪裡?”
蘇赫的聲音有些嘶啞,“師尊正是因為將這一生的修為,統統給了我……所以……”
“咄!”靜賢師太不禁當即怒容滿面,“愚蠢之極!你始終困頓於因果之中,何時方能悟出師尊此舉的深意!”
“師姐……”蘇赫就是此節始終參不透,也想不明白。
靜賢師太緩緩起身,那年邁瘦小的身形頓時散播出無邊的慈悲之意,“師尊當時想必確實已無力搭救……他即便祈雪滅火,也只能救一座空城,卻救不了已死於城中的百姓。師尊不走,便是以自身寂滅普渡葬身城中的苦難黎民再不入輪回,從此永登淨土。”
她的聲量嗚咽沙啞,“最後那一刻……師尊定是口誦佛號,恬靜而去……那一聲聲阿彌陀佛,他寄望的絕不是佛陀來接引自身,他以多生累劫的無量功德,期望換來的是佛陀接引眾生去往那西方淨土,極樂世界……這便是師尊最後的布施。”
這一夜,蘇赫輾轉反側。
恍惚間,他似睡去,又像是一夜未眠。
漫天鉛雲之下,荒蕪的土地上,聳立著一座高大的不滅王城……
那肆意躥起的熊熊烈火,將城垣燒的焦黑,四處倒塌的牆壁,迸裂瓦解的房梁……泛起滾滾濃煙,直透蒼穹。
然而,這一切皆是無聲。
響徹這一方土地的,是誦起的一聲聲佛號。
那聲量清靜安寧, 泰然自若,似在佛前低語,像是在輕聲訴說……
蘇赫知道,那便是他的師尊。
聖僧鳩摩邏。
……
蘇赫起身,已是清晨。
他雙眼有些發緊,微微發澀。
打水洗淨淚痕,他於床前呆坐。
“師尊的深深法意,無從琢磨。灌注於你身的無量修為,是寄望你渡自身,渡一城之民,還是普渡天下的黎民百姓,我實在無法參透……所以,只有在你歷經磨難的這一生之中,自行去體味了悟。教不得,亦修不得,隻可悟得。”
靜賢師姐的最後一句話,依舊繚繞於蘇赫耳邊。
回念自蒲類來到這京城的這一段過往……
是歷經磨難麽?
算是吧……
卻又悟了多少?
還是無從得悟,亦或是……不想悟。
蘇赫索性推開房門,一任那寒風襲面,不由得打個激靈。
撲至滿懷的,卻是那火龍駒碩大的馬首。
那溫吞吞的鼻口,隻往他脖頸處蹭來,蘇赫伸手替它抓撓一番。
拽它到近... ...
前,仔細瞧去,一團紅彤彤纏繞著縷縷金線的蠶繭正隱於鬃毛之間……火蠶依舊尚未破繭而出。
於是,返身,自屋內拽起那件他特意囑咐淨念找匠人縫製的黑皮大氅,穿在身上。
拎起刀帶,背負劈山。
在第一縷晨光初現之際,胯下火龍駒唏律律一聲暴鳴,蘇赫翻身上馬,躥出了萬佛寺的柴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