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黃昏。
遠山如黛,晚霞似血。
風陵渡前,長河奔騰如龍,回響起驚天雷聲。
此情此景,何其壯哉。
蘇赫立馬於壩上,一時間神情激昂,回首四顧……
渡口,到此時人已寥寥。
一船人已將滿,船老大吆喝著夥計解纜撐帆,船娘衝他招招手,高聲吆喝著,“渡不渡呦……”
蘇赫苦笑不語。
渡,又如何能渡。
……
風陵渡北面不遠處,一個面積不小的青磚場子,此時依舊熱鬧。
青磚,因為年代久遠,早已經四處碎裂的不成模樣。
這裡正是素日裡,那些渡口打短工的苦哈哈們聊天打屁,歇腳的地方。
此時三五成群的閑漢,正在盡享這難得的閑暇的時光。
到此刻日頭西落,已沒什麽活計。
秋日斜陽,照在身上,尚有幾分暖意。
小攤小販們,不慌不忙的拾掇著零碎。
婆姨們,手裡忙活著針線,拉著家常閑話,眼神時不時撇過正在場子裡來回蹦躥著放紙鳶的孩童。
……
一座不知道年代的龍王廟就在場子後面。
兩扇歪斜著脫了栓的廟門上原本的漆色早已剝落的斑駁一片。
低矮的屋簷上,隨著歲月的流逝,青瓦均已風化。幾株枯黃的茅草,在屋頂殘缺的瓦片間倔強的隨風抖動著。
……
廟前的油茶攤兒上,閑坐著數人。
爐火上,滾滾的油茶,四溢著濃重厚膩的香氣。
蘇赫不由得長歎一聲,自馬上回過頭來。
他知道,裝作看不到,也已是無用。
因為一縷似有似無,仿佛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已然飄進了他的耳畔。
這聲音很平靜,卻似壓抑著極為危險的怒火。
“渡啊,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好好的渡過去啊!”
這自然就是林靜姿了。
讓蘇赫更為無奈的是她的身側……
坐著一位身著銀白長衫,長得很像女人的男人,正翹著二郎腿,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
這自然就是許如雲了。
輿圖處,掌圖左右使在座,他還能渡到何處去……
蘇赫撓了撓頭,嘴角帶笑的下馬而來。
……
坐在油茶攤的長凳上,林靜姿面無表情的看著蘇赫踏上了青磚,轉過場中的那一口井欄。
那一身他們一同在關外買的貂裘,此時罩在他身上,顯得越發的松垮了。
他這是又瘦了些……
他的臉面窄的像一把刀,棱角分明,卻又俊朗異常。
可是,他可真能裝。
這一路而來,他無時不刻的就在演戲!他根本就是一個天生的戲子!
林靜姿心中對蘇赫恨意滿滿,她甚至相信……那一晚,蘇赫在關鍵時刻……臨陣繳槍,也是假的,是他裝做不行的!
一想到此事,她就禁不住嬌羞難當,肝腸寸斷。
為了逃走,他……居然真能乾出這種事兒……
他當她是什麽!
沒人要的棄婦麽?!
連這種事都能忍,她簡直不敢相信,還有什麽是他忍不下的。
她真想拔開他的胸膛,剜出他的心來,看看那究竟還是不是肉做的。
此刻又見到他,林靜姿心中卻格外的酸楚。
她未料到,原來自己根本就對他恨不起來……
她原本早已經想好了一百種對付他的法子,
此時卻一種也使將不出來。 她此時隻想問問他,這些時日可還好麽?有沒有犯病?
她此時隻想知道,這些天他心裡到底有沒有想過自己……
……
許如雲長凳閑坐雙手扶膝,看看蘇赫,又望一望身旁的林靜姿……
看著林靜姿見到蘇赫之後那瞬息數變的臉色,間或顯露出的小女人作態……
他心裡便像是飲下了一缸老陳醋般的酸楚。
……
林靜姿起身便迎著蘇赫而來,許如雲便也跟在她的身後。
他衝蘇赫笑笑,點了點頭。
三人見面尚未說話,蘇赫還搞不清楚怎麽林靜姿會與許如雲在一起?
就在林靜姿剛想要開口之際……
龍王廟,廟門前的台階上,一位之前混跡在閑漢之間,毫不起眼的老叟便長身而起。
在冬日下大大得伸了一個懶腰,吧嗒著嘴,老叟慢吞吞的說道,“如此甚好,看來此事也便是這樣了。你,過來這裡就是了。”
他離他們不算遠。
他的聲量不算大。
然而便就是這一句,卻讓整個風陵渡口都在這一刻靜了下來。
甚至那轟鳴奔騰的長河,都似在此等的威壓之下,嗚咽馴服了。
一句畢。
他抬手點了點蘇赫。
一切又恢復了常態。
閑漢、婦人、孩童,懵懂的眨了眨眼,渾然不知方才究竟發生過什麽……
唯有場間的蘇赫三人,赫然大驚!
……
林靜姿注意過這位老叟,她在此處等了三天,他便經常與這幫閑漢混在一起。
許如雲早已將此處人等暗中留意過一番,他甚至自這位老叟身前路過好幾次。
他不過就是這風陵渡日常無所事事的老閑漢而已。
再普通不過。
他時常半坐半臥在龍王廟的石階之上。
他就混跡於身旁幾名衣衫襤褸的閑漢之中,在石階上曬著太陽。
他也漫不經心的翻檢著石階上那一堆帶殼的花生。
他身旁一位枯瘦猥瑣的老頭,剛剛在面前走過的婦人臀下掐了一把,在婦人羞臊的漫罵聲中面帶著下作的得色,遞給他一個髒不拉汲的酒葫蘆。
他看也未看的順勢接過,嘴對嘴仰脖灌下一大口。
許如雲眼觀六路,這一切他都看到的。
這老叟與他們似乎沒有絲毫的不同之處。
直到此刻,許如雲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確實是大意了。
因為他與他們的眼神不同。
閑漢們那渾濁的眼光中,流露著對這個世間的麻木和漠然,他們的生活便是如此,明天和今天不會有任何的不同,他們不過就是在混吃等死。
而這位老叟,此時的目光中卻精光突顯!
……
“這位老丈……”蘇赫仔細的打量著他,有些猶豫的問道,“怎麽好像在哪裡見過你……臨澤城的客棧?!”
“眼力不錯。”那位老叟點點頭,“那一晚客棧外的燈籠,便是我叫店家掛出去的。”
蘇赫了然。
進臨澤城的那天夜裡,正是看到了客棧外掛著的燈籠他們才找了過去。
客棧不小,往來的住客裡,他是曾經瞄過一眼這位住店的老者。不過也僅僅是擦身而過,這本就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老人。
“你是輔政王的人?”林靜姿隨即便意識到了這位老者的身份。
他卻絲毫不假隱晦,朗笑道,“正是。蕭王府供奉,複姓慕容。”
“魔教護法慕容厲?!”許如雲失聲疑道。
“呵呵,未想到這麽多年,還有人知道老朽的名號……著實不錯。”
“傳聞右護法身在南道獨領拜火教余眾,原來你卻一直藏身在蕭王府……難怪!”許如雲不由得心中暗自一驚,慕容厲在那一場武林正道的伏魔之役中聽聞身受重傷,這麽多年生死未知,卻未料想竟然藏身於王府中做了供奉!
“藏?”慕容厲不屑的嗤笑一聲,“老夫需要藏麽?!不過極少出來走動罷了。”
聽到慕容厲的名號,林靜姿也是震驚不已,她之前始終疑惑輔政王那邊居然一直沒有什麽動作……此刻方才明白,原來是請下了這尊魔神……
蘇赫似乎對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麽渾然不覺,他指了指身前林靜姿與許如雲,對慕容厲言道,“這是輿圖處的掌圖左右使。大家剛好同路,一起渡河去京城,早到早了事……”
“笑話!老夫從未有過一路人,也不知道什麽輿圖處。你且獨自過來便是,免得老夫麻煩。”
“也對,咱爺倆走咱們的,他們愛幹嘛幹嘛去。”看了林靜姿一眼,蘇赫便抬步向慕容厲走去。
卻被林靜姿一把拽住,她眉頭緊皺,衝蘇赫微微的搖了搖頭。
“大姐!請你自重!”蘇赫一甩衣袖,“我早覺得帶個女人上路太過晦氣……別纏著我啊,我在北狄可是出了名的爆脾氣,惹惱了我,就算是女人也照打!”
他又一指許如雲, “你是她師哥對吧,拜托趕緊帶你師妹回去好吧!她總這麽出來晃悠,江湖上我這樣英俊瀟灑的青年男子會感覺到很不安全,知道不?”
許如雲會意的趕忙連聲道,“這位世兄,實在對不住,讓您受累了,都是我這做師哥的教導不力。在下一定將她帶回去,從此嚴加看管……”
“嗯,這才像話。”蘇赫衝他們擺了擺手,“趕緊走,再讓我看到,見一次打一次!”
這慕容厲與軒轅破齊名,曾幾何時,這兩位魔教護法叱吒風雲,中原武林無不聞風色變。軒轅破是何等的修為,蘇赫見識過……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這慕容厲的身法差不哪兒去。
聽他話裡話外的意思,只要自己跟他走,是故蘇赫對此也已經是夠了!
因為他的緣故已經死了那麽多人……他實在無法再承受更多的造業。
他絕對不能看到林靜姿死在自己面前……
自己所經受的這一切,他不怪她。
他反倒是覺得負她良多。
林靜姿對自己逐漸產生的心意,蘇赫明白。
可是……他背負不了這份情愫。
相識經年,經歷那許多生死,他清楚的知道林靜姿的內心沒有她外表顯露出的那般堅強。她在用堅硬的外殼,守護著她那顆柔軟的心。
那份纏綿,他給不了。
他已不忍再看林靜姿那雙楚楚動人的眼眸,他只希望她快走,離自己越遠越好。
他已經知道,緣由他的這份因果,帶來的總是殺孽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