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來,是要立一個往生牌位。”
“可以。”蘇赫滿口答應,寺裡為往生的親人立牌位正是應有之意。
“立在大殿之中,玉佛身側。”
“沒問題!”
“阿彌陀佛。立在大殿……怕是不妥。”印能出聲道。
清泉寺身為前朝皇家寺院,格局雖小,卻勝在陳設極為精致。大殿之中供奉的佛像,非金身,非泥胎,也非木塑,而是三尊雕工冠絕天下的玉佛。
正殿之中的佛陀玉像,再尊崇不過。慣常這種牌位均是立在地藏王側殿的一隅之地,哪裡有在佛陀身側立往生牌位的道理。
蘇赫狠狠的瞪了印能一眼,卻不再理他,隻衝那人道,“尊駕是要寺裡代為打造牌位,還是……”
那人也不答話,隻抬抬手臂。
即刻有人自門外快步而來……
此人一把年紀,頜下無須,僅幾步間,卻叫蘇赫與印能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好俊的輕身功夫。
似顯擺,又像慣常便是如此,他腳步輕靜無聲,竟似飄飄然到了中年男子近前,躬身舉過一個不大的紫檀匣子。
他也不挺起腰身,略微佝僂著,退一步到中年男子身後,自此再無聲響。
那中年男子雙手端著匣子,也不打招呼,亦無需引路,徑直便向大殿走去,仿佛一向如此,他從來只需旁人跟隨。
……
紫檀匣子內,卻是一塊工整的黑玉無字碑。
他隻囑咐一句,“不容他人碰觸擦拭。月初一、十五均要法事超度,日常一盞長明燈即可。”言罷,他便一側身,任由蘇赫擺放。
“哦……”蘇赫這麽一聽,隨口說一句,“初一十五還要做法事啊……”
他一言不發的衝身後點了點手,那位老者鬼魅也似的上前遞上一疊銀票,咧嘴笑了笑,那一口齊整的牙,白的赫人,聲音更是尖細的令人直起雞皮疙瘩,“那十兩金,純做定金。這是一年的香火錢……”
他拿眼神點了點那疊銀票,“您瞅瞅,不夠盡管言語。這玩意兒,要多少您給個數兒就成。”
蘇赫瞟一眼手裡那千兩面額的銀票,怕是足有十張,心中暗自感歎,貴客就是豪氣!
那人便就立身在玉佛聖像前,沉聲道一聲,“請吧。”
看他這意思,是要眾人離殿……
蘇赫捏著銀票,硬是忍了。
推搡一把木呆呆的印能,來到殿外,隻余那位貴客獨自留在殿中。
不知他要跟佛祖說些什麽,蘇赫毫不關心,他心裡一直惦記著師姐……
他抬頭望一望天際……
這詭異的暖冬!
在北狄,每年冬季的大雪是躲都躲不過,怎麽到了這大夏,卻又盼都盼不來?
本就對這祈雪的章程一無所知,要誦哪幾部經,要做何等樣的法事,前後需要幾天……他有心以清泉寺的名義在祈雪之時幫襯師姐,這方明方志卻將寺裡一應僧眾都帶著跑了……如今只有他與印能二人……
蘇赫心中煩悶。
隻盼著這位貴客焚香禮佛一畢,趕緊走人,再仔細與印能計較祈雪一事。
未料想,這位貴人自大殿中踱步而出,當先便來了一句,“聽聞這清泉寺,一口神泉享譽海內。煩請烹一盞茶來,品鑒品鑒。”
話說的還是那般客氣,可話裡的意思卻容不得絲毫的拒絕……
按理說,貴客到寺,置下金銀萬兩,奉一盞茶又算得了什麽,
本就是應有之禮,可這一提到那口神泉……印能不由得又低聲誦一聲佛號。 蘇赫陪著尷尬的笑了笑。
神泉尚在,玉池中卻幾乎是空空如也……幾日前他泡一個澡就將一池泉水用個精光,現如今,那幾個時辰才冒出細細一股的泉水,怕是此刻舀都舀不起來……
貴客眼瞅著二人,面色不悅的言道,“如何?一盞茶也欠奉麽?!”
“這是哪裡話!神泉水……有的是!泡澡欠著些,泡茶管夠。”蘇赫大言不慚的應道。
泡澡?!
貴客聽聞,不禁面露愕然之色……
“請——靜舍稍候便是。”蘇赫躬身道。
印能便縮了縮腦袋,看來就算是刮也得從玉池中刮出兩壺水來,這茶,是無論如何定要奉上的了。
……
蕭鴻辰看著他那笨拙的沏茶手法,隨即想到,他應該是燒一壺奶茶要更拿手些。
奶茶……
是了,那種呈一種淡淡的磚粉色,混雜著奶香的草原茶飲他已經是很多年沒有喝過了。
素倫會在奶茶裡放上一點酥油,嗅起來有種淡淡的腥膻味,然而喝慣了,沒有這股獨特的味道反倒是覺著不夠勁道。
他依然記得那一次,太子妃嚴寶珍忽然興起,要嘗嘗這種域外的奶茶……素倫熬煮的很用心,她卻隻喝一口,就張口吐了素倫一身……
嚴寶珍當然是故意的。
他知道的。
然而在那個時刻,他這位太子,對這位太子妃針對素倫的種種作惡事端卻毫無辦法……嚴家,當時是他在朝中唯一可以仰仗的。
他還記得當時素倫只是展顏笑一笑,便抹身拾掇自己的衣裳……什麽也沒有說,她當然什麽也不會講。無論是在人前,還是他倆難得獨處的那些個夜晚……直到她死,她都從未說過一句太子妃的不是……
他當然都知道!
素倫長在無拘無束的域外北狄,她那般敢愛敢恨的灑脫性子……卻在他身旁始終逆來順受,吃盡那許多苦頭,從不抱怨一句……她所做的這一切,皆是為了他。
素倫深知他的無奈,在他面前,她從不提這些事。她不願意讓他擔心,或者因為她而與嚴家生出不快。
她常說今生能與他在一起,就夠了,其他的都沒關系……蕭鴻辰時常在心中長歎,蒲類牧原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所在,竟能養育出如此深情美麗的女子。
他本就是個閑散的皇子,在那個時候卻忽然有了登頂冀望。他甚至脫穎而出,如夢一般的成為了太子,那麽他就已然無路可退……
然而素倫卻再也看不到他登上了無數人夢寐求之的帝位……直到那一天,蕭鴻辰才真正了解到孤家寡人的含義。
他已痛失所愛。
……
恍然回神,蕭鴻辰默默注視著眼前的蘇赫……
拍了拍蘇赫的手,蕭鴻辰從他手裡接過了壺。
清泉寺的這套茶具,頗為不俗。他一手拎起衣袖一角,一手執壺柄,“先要用滾水,澆洗公道茶盞。”
“這壺裡的茶,泡第一道是洗茶……你瞧,是不能拿來喝的,用它繼續澆洗茶具……”
蕭鴻辰做的很慢,教的很耐心,也很仔細。
……
直至兩杯清茶放置茶海之上,蕭鴻辰用手將一杯推至蘇赫近前,“這就泡好了。”
蘇赫看著他行雲流水一般的擺弄著面前的茶具,不由得有些懵了……
倒不是因為他的這一番茶道和敬清寂,舉壺落盞之間禪意盎然……而是蘇赫一時間沒弄明白,這位貴客怎就忽然來了興致,反客為主,在這間只有他二人在的靜舍裡教起他茶道來了……
蘇赫伸手就要端起面前的那一杯茶……蕭鴻辰卻一翻手,將泡好的兩杯茶均覆在了茶海中,“可看明白了?”
蘇赫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泡好了又倒掉……這茶到底是喝還是不喝……
“很好,現在照方才教你的,重新來一遍試試。”
“呃……”蘇赫使勁眨了眨眼睛,好讓自己再清醒些,他怎麽恍然間有種錯覺,此情此景,竟像是父親穆松當年在教他烹製奶茶一般……
這一眼複又向對面望去,蘇赫自他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些什麽不一樣東西……那是所謂的溫情麽?
蘇赫依言而行,照葫蘆畫瓢卻也不難,就在他伏低了身子,細細澆洗杯盞之際……鐺啷啷一聲脆響。他系在脖頸間的那面半塊鐵牌,皮繩的結扣便就在此時一松,自衣襟敞口間滑了出來……徑直落進了杯盞裡。
隻一眼望見,蕭鴻辰當即便如遭雷擊!
自院中看到的他的第一眼,蕭鴻辰就知道是他!
他的額際眉眼……那高挺的鼻梁……甚至唇線臉型……與素倫簡直是一模一樣!
他恍然以為是素倫轉世重生,投胎換了男身……
他始終繃著。
甚至聽到蘇赫這個名字,他都一直繃著。
他故作威嚴之態,就是生怕自己一伺不小心,便會失控無措……
他生怕這是一場夢,晃眼間蘇赫便會消失在自己面前……
因為他已然知道,再清晰無比的知道,這就是他與素倫的兒子!
蕭蘇荷!
他竟然比蘇赫出手更快,伸手就撈出了那半塊鐵牌……
觸手之際,誰人也未曾看到有一縷藍沁幽光自那半塊隕鐵陽魚上暗然閃現,頓時一股似無可琢磨的涼意,順著他的手,遛進了他的心裡。
仿佛一滴雨露,落在了乾涸枯竭的大地之上,蕭鴻辰隻覺得心眼頓開,心中無限柔情暖意向周身蔓延開來……
細細看去,天隕鐵發出的那種獨特的光澤,一隻自雲紋中躍升而起的錦鯉,栩栩如生……這,正是素倫的那半塊鐵牌!
不會錯!
他再熟悉不過。
看著蘇赫望向自己的眼神,蕭鴻辰將鐵牌遞回給他,“這是你的?”
渾然不知的蘇赫,拿回鐵牌,隨口道,“唔,母親的遺物。”
這怎麽可能!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蕭鴻辰頓覺心如刀攪,素倫當年是病死在他的太子府邸,就在他眼前撒手人寰。
“你……見過你的母親?”蕭鴻辰已然是竭盡全力撫平自己聲音中的波瀾。
他這一問,卻讓蘇赫笑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麽叫我見過我的母親?”
然而蘇赫是何等通透的玲瓏心,自己這一句出口,他便猛然覺得好像有些不對了……“你見過這塊鐵牌?”蘇赫緊聲問道。
隻覺得雙耳交鳴,蕭鴻辰一時間思緒紛亂,千萬般回憶一齊湧了上來。
只看到蘇赫的第一眼, 蕭鴻辰就篤定這就是他與素倫的兒子……此時又見鐵牌……人對!東西對!可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個繈褓中夭折的孩子,如今怎麽會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那麽他的母親是誰?素倫的鐵牌又為何會在他的手裡?
當這一切,切切實實的出現在他的面前,蕭鴻辰卻百思不得其解。
一時心急之下……
蘇赫看著他,下意識的喊一聲,“貴客!你怎麽……”
蕭鴻辰已然面色潮紅,癱軟在椅凳之上,昏厥了過去。
就在蘇赫手忙腳亂的準備探一探這位貴客的鼻息之際,一道灰影已然悄然而至擋在他的身前,那位老者也不看他,雙指便搭上了蕭鴻辰的脈門……
片刻,他回首衝蘇赫點點頭,示意無礙,一隻手臂墊在蕭鴻辰的脖頸後,好讓他靠的舒適些,另一隻手解開了蕭鴻辰衣襟的領扣處,他衝蘇赫細聲道,“是氣血攻心,舊疾了,並無大礙,通風將歇片刻就會醒來……有老奴在此,您請寬心。”
言罷,他又衝蘇赫笑了笑,分明是頗為老邁的年歲,這一笑卻紅口白牙直叫蘇赫覺著渾身上下是那麽的不舒服……
“您忙您的,這寺裡又有客到了。”他笑著衝蘇赫點了點頭。
又有客到……
蘇赫轉身出屋之際,怎麽就覺著這老奴的笑意裡似乎藏著幾分古怪?
這位貴客的舊疾早不犯,晚不犯,看到自己的那半塊鐵牌便氣血攻心昏厥而倒?
他認得這塊鐵牌!
那麽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