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心中揣著種種疑惑踏出屋外,抬眼望去,果然又有客到,而且不止一位。
乍一看,只在清泉寺頗為局促的寺門前就擠著有十來個人。他眉頭微皺,再往遠處望,清泉寺山門前那條狹窄的小徑上竟已塞滿了也不知是多少車馬。
人雖不少,卻鴉雀無聲。
無一人講話。
場間一片寂靜。
因為當先那位,身著紫金錦袍居中而立的刑部方尚書沒有開口,誰人膽敢言說其他。
方文哲陰沉著臉,上下打量著踱至院中的蘇赫。
他本不想來,這種事也根本用不著他這位當朝一品大員親至。著長子和府內管事出馬,已是給了這清泉寺天大的面子。如今的方府,在這京城之中,辦不成的事兒還真不多。
不過今日休沐在家,近些時日方文哲這心裡本就有些憋悶想出來走走,一是借此避過那些登門拜府者的朝中同僚,再者他倒真想瞧瞧,到底是何方神聖居然敢在這年關之際奪他方文哲心頭之物……何其謬也。
聽方明所說,這位來自域外北狄的蘇赫,有張禦賜金牒?!真是奇也怪哉,這個冬季還真是什麽事兒都能落在他方府頭上!
刑部尚書出府,沒有輕車簡從的道理,既然是京中佛門事務,此時他身旁站立的京兆尹王會自然是召之即來。按理說理藩院主管天下佛門的祠部,處理此間事務最是對路,然而方尚書與那紀伊姬往日裡並無甚交集,是以也就不再麻煩,一應衙役隨從便浩浩蕩蕩的堵在了這清泉寺的山門內外。
……
一位青年男子與一位身著四品官服的人物湊在他身後,看到蘇赫出來,便不知在低聲嘀咕些什麽。這兩人身旁,站著的那個人蘇赫認識!
那位攏著雙臂得意洋洋望向他,撇著嘴角,一副有你好戲看模樣的人物,可不正是方明。
……
“你說過,你不怕的。”印能道。
“呵呵。”蘇赫乾笑兩聲,衝印能道,“你看到我怕了麽?!”
“你應該怕的。前面那位就是刑部方尚書,他身後是他的長子和京兆尹……方明禪師你認識的,他顯然是來找回場子的……再後面的那些家丁衙役,如果我沒看錯,裡面應該有幾位六扇門的高手。那麽,你現在怕了沒有?”印能好似從來就沒有私下裡說話的覺悟,他的聲量永遠都是這樣堂堂正正,不會高,也不會低,卻甚為響亮。
蘇赫無奈的瞪著眼睛看著他,“謝謝哦!你敢不敢聲音再大些,後邊那些人怕是聽不到……怕了,難道你頂上?”
“阿彌陀佛,看來是該我頂上的。”印能雙手依舊合十在胸口,僧袍飄飄間,蘇赫緊著一把沒拽住,他已大步的走上前去。
印能衝寺門間的那些個人不緊不慢的恭敬施了一禮,“貧僧印能。”
印能直起身來,“諸位今日來我清泉寺,不知是上香禮佛還是許願祈福?”
方尚書身後長子冷笑一聲,踏前一步,“你的清泉寺……那到要請教,他是誰?”拽一把方明到身前,“看清楚些,清泉寺方丈,方明禪師在這裡!”
不惱不怒,不嗔不怪,印能依舊是聲量平和也不欲與他爭辯,“諸位看來今日前來並無誠心禮佛的意思,那就請回吧。此刻本寺有貴客蒞臨,不再待客。這就要暫閉山門,實在多有怠慢。”
“貴客?!”京兆尹王會怪笑一聲,甚有覺悟的先衝方尚書一躬身,這才對印能凌然道,
“本官你可識得?”他上下展一展袍袖,“不知今日來這清泉寺的貴客,是哪位王爺在此,還是哪位國公侯爺早就蒞臨?!” 隨即他下頜一抬,“即便是!尚書大人見面也自有分說,還輪不到你這小小沙彌前來逐客。我倒要問問你,與這位……”他看了院中的蘇赫一眼,“你二人是哪裡來的惡徒?為何鳩佔鵲巢,驅趕這清泉寺裡原本的僧眾不說,居然下毒手重傷這寺中經堂首座方志禪師。處心積慮霸佔寺中神泉……何其猖狂!雖然爾等是所謂方外之人,但在這京城地界大小事端均是本官治下,便由不得你們如此放肆!”
聽他這麽一說,蘇赫不由得笑了。不愧是京兆尹,這一番話真是說絕了!
王會日常處置這京中各類案件,於理法自然是輕車熟路,他側讓過一個身位,讓那方明來到近前,拿手一指方明和尚,“苦主就在此處,你二人還有何分說!”
卻哪裡容蘇赫二人開口,王會當即又道,“方明禪師,有何冤屈此時便可明說了,有尚書與本官在此,你不用怕。”
方明當即掩下方才那副得意之色,戚然拖長了聲調,“阿彌陀佛。此二獠,正如府尹大人方才所說,簡直窮凶極惡!闖入我寺中橫行霸道,四下傷人不說,還將我寺中多年積蓄的香火供奉洗劫一空……貧僧老邁,實在不能抵擋,是以帶著眾僧徒暫避寺外,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何其苦也……求府尹大老爺為貧僧做主!”
奮力擠出幾滴眼水,方明此時好似神情激蕩之下再也站立不穩,竟然滄然倒地,就俯在京兆尹腳下哀嚎不已……
蘇赫眼睛一眨不眨的真是看呆了!
方明這場戲演得真是寓情於景,入木三分,令人歎為觀止……他做這一寺方丈還真是有些屈才,這說來就來,殺豬般的俯身哀嚎,顯然戲台之上才真正是他的用武之地。
方文哲亦是不耐看這方明竟然做出如此下作之態,偏過頭去,低喝一聲,“夠了!”
蘇赫卻哈哈大笑,“繼續!雖說是代方丈,不過能作成你這樣,真不愧是佛門奇葩。”
印能回首望向蘇赫,“你的度牒呢?”
“對,我有度牒的!天可汗禦賜!”
“天可汗……”京兆尹王會不屑的皺起眼眉冷笑一聲,“還禦賜!你那禦賜金牒,若是真有,拿出來本官看看。”
“想看?憑你也配!”蘇赫呲著牙花子不屑的言道。
隻這一句,差點將京兆尹氣個倒仰。他這個京官雖只有四品,即便是那些個封疆大吏到這京城,一應土儀奉上不說,見他也都有幾分客氣,何曾有人膽敢如此同他講話!
氣極之下,也不在顧忌尚書在場,他大手一揮,“來人!將此狂徒拿下!”
府尹和刑部尚書在場,正是表現的最佳時刻,當即便有府衙差人鐵鏈鐐銬在手,一個個就欲奮勇向前……
“真不給看?”印能轉頭問他,“那你的意思?”
蘇赫衝他耳語道,“就這一張底牌,看這情形就算拿出來也不一定好使……”隨即便擼起袖子,“我的意思……自然是打嘍!”
“打?”印能看著蘇赫極為認真的說道,“你不會是不知道這刑部尚書和京兆尹是什麽品階的官職吧……毆打朝廷命官……”他衝蘇赫端起手臂做個請的姿勢,“你來。”
“很大來頭麽?”蘇赫揉了揉鼻頭問道。
“應該是不能再大了。”印能頗為無奈。
“等等!”蘇赫衝差人大喊一聲,自懷中掏出那面金質度牒,“度牒在這裡,要看就過來……”
見到蘇赫手中金光閃動,方文哲眉峰一蹙……他尚未來及開口就聽到身旁王會冷笑一聲,“假的!”
蘇赫揚了揚手中金牒,“你看都未看一眼,就斷言是假的?這大夏還有王法麽!”
王法一詞,卻極大的刺激了當朝尚書方文哲……刑部,執掌的正是律例刑罰, 何等狂徒膽敢在他面前質問這大夏的王法……真可謂奇恥大辱!
當即他一撩錦袍,踏前一步,開聲厲道,“王法?你是何人,也配在老夫面前提王法?!今天就叫你知道,老夫就是大夏的王法!”也不欲與這不知所謂的小子多言,他拿眼神看一眼王會。
王會當即便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違偽造禦賜之物,簡直狗膽包天!還不與我速速將此二獠拿回府裡?!”
有刑部方尚書與京兆尹在此,處置面前這兩個小人物,簡直如同捏死個臭蟲那般簡單。
假的就是假的,真的也是假的!
……
“你瞧見了的。我就說拿出來也不好使。”蘇赫衝印能聳了聳肩。
“唔……那看來只能打過再說。”印能點頭道。
蘇赫的眉峰將將抬起之際,身側的印能已經凌厲的出腳……
京兆尹王會今日真是長見識。
他眼見得自己府衙內三名差人好似被丟出去的沙包,就自他眼前,接連被踹飛出寺門之外。
“反了?!反了!給我上,拿回府裡重刑伺候!”王會跳腳叫嚷著,膽敢在他面前動手,無異於在太歲頭上動土!
……
“誰反了?”
一聲陰氣頗重的話語,不緊不慢的自靜舍門前響起。
聲量不大,卻尖細刺耳。
隨著這一聲,踱出那位一襲灰袍,腰身有些佝僂的老者。
似乎陽光有些扎眼,他抬手遮著眼眉,打量著場間眾人,“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何人要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