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蘇赫看著靜賢,看著這位恐怕比他祖母年紀還要大的師姐,啞聲問道,“師姐……師尊在最後一刻……證道了麽……”
無悲無喜。
靜賢面若靜蓮。
雙目間,似古潭,亦沒有絲毫的漣漪,清可見底。
她已然在蘇赫口中,知道了聖僧坐化在哈爾密王城的火海之中……
是以,她只是無波無瀾的看著蘇赫,“在相生相續,多生累劫的輪回之中,師尊這一世,做了他要做的事兒。”
“師姐……”蘇赫的言語間,已有哽咽之意。
“如你所說,師尊遺言,救不了哈爾密王城的眾生,他便也沒有求生的理由……師弟,你要知道,師尊在最後一刻,是用自己這一世來超度哈爾密王城的眾生……其義值可天鑒。福德無量,阿彌陀佛。”
蘇赫不解。
他怕是永遠也無法悟得師尊為何要這麽做……
搖頭深歎,猶豫良久,蘇赫問道,“龍樹上人有說……在風陵渡她還救下了誰麽?”
在他心裡,有一絲隱隱的祈盼,林靜姿會不會沒有死……
靜賢望向蘇赫的眼神裡,多了一絲探究之意,“她沒有提及。不過……”
蘇赫猛的抬起了頭。
“在送你來此的途中,她聽聞你在昏迷之際,不停的口念兩個人的名字……林靜姿與阿依夏……她甚至替你記了數,你要知道麽?”
蘇赫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我昏迷了多久?”
“自風陵渡到京城,龍樹上人一行車馬不歇,走了二十二日。”複又望他一眼,靜賢緩聲道,“這一路之上你水米不進,全靠龍樹上人精純的內息,保你生機不滅……此為大善,你當謹記。”
蘇赫沒有說什麽,只是點頭應下。
“你懷中那個小東西……天生至純火屬,也是它一直不離不棄的在溫養著你的心脈,不然龍樹上人要保你不死要多費不少心思。這似是苗黎十萬大山可遇不可求的奇物,奇怪是它倒願意攀附在你身上……你是怎麽得來的?”
似乎聽聞有人在說它,火蠶在蘇赫的心口拱了拱身子……然而它再是敏銳不過,有大威能聖者當面,卻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出來一探的。
既然師姐提到火蠶,蘇赫便將它自懷裡摘了出來,放在手心……胖乎乎的火蠶,卻一動不動的似在假寐……見它居然在裝死,蘇赫也是無奈,便將那日在風陵渡發生的事端,細細向靜賢師姐訴說一遍。
“照此說來,這九轉蠶娘應該只是用巫蠱之術驅使毒蟲……”又仔細端瞧蘇赫手中的火蠶,靜賢方才說道,“那一日它想必是吸食了不少你的血脈……”
“哦?”蘇赫用手指捏起它圓滾滾的身子,翻看半晌,也不知師姐是如何看出來的。
“它體內的火線,已經隱隱有了一絲金意佛性。這小東西最是敏銳,蟲獸之屬沒有凡人的虛情假意,認定你對它好,它便再也不會離開……便是俗稱的認主。這原本也沒有什麽玄而又玄的。”
“金意佛性?”蘇赫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他知道師姐這一世見多識廣,火蠶認不認主,他本也就不在意,可這金意佛性,有麽?卻又是何意?
靜賢師太久久的看著蘇赫,唏噓長歎一聲。
蘇赫不解,如師姐這般的修為,在佛門被尊稱為聖僧之下解空第一人,萬事皆可放下,如何又會長歎一聲?
……
“閑話,之後再絮吧。
你已是能下地走動,今日便開始為你調理這副身軀。” 看到蘇赫的疑惑之意,靜賢師太並沒有給出任何解釋,只是自蘇赫的榻前,緩緩挪步於堂間。
年事已高,靜賢師太身量矮小,身著一襲再平常不過的粗布僧袍,此時於堂前肅手而立,便是一副隻可仰視,令人隻可頂禮膜拜的宏大氣象。
看著榻上那病容瘦弱的蘇赫,靜賢師太也不說話,只是自顧整肅衣衫。
蘇赫有些不明所以,不曉得師姐要如何調理他的這副破敗的皮囊……
就見到靜賢師太望著他,口中輕誦佛號,緩緩拜俯於地上……
蘇赫頓時大驚失色!
這是何意!
當即顧不得其他許多,他使盡渾身氣力便要一頭跌下榻去……
這如何使得!
放一百個蘇赫在此,又如何能承受靜賢師太的這一拜!
靜賢隻輕輕揮一揮袍袖。
一股無形之力,卻將蘇赫阻住,令他於榻上再也動彈不得。
於是靜賢師太再拜。
蘇赫已是要瘋了……
“師姐!你這是在做什麽!”他嘶聲吼道,急的隻想著乾脆一頭撞死在牆壁上也便罷了。
然而靜賢師太三拜之後,那瘦削的肩頭卻在微微抖動。
待得面目抬起,她竟似隻這一瞬間便老了許多……
那始終清亮無瑕的雙目,此時已近渾濁。
一滴淚,自她面頰旁側,黯然落下。
蘇赫不禁呆若木雞。
這究竟是怎麽了!
師姐如何會哭呢……
須臾。
靜賢師太方才稍有平靜。
“不成想……終究是修行不夠,還是失態了……”靜賢師太抹去眼角的淚痕長歎道,“師弟莫要嗔怪,這三拜,非是拜你,實在禮拜的乃是師尊。”
蘇赫依舊尚未從慌亂中清醒過來……木然於榻上,不知所措。
拜師尊?
“你問我,淤積於你經脈之中的到底為何物……”靜賢師太自地上起身,於塌前親手將蘇赫身上的中衣撥至腰腹間,露出他那瘦削的胸腹脊梁,“那……便是師尊修習的福德果報,窮盡師尊這一世修行的金意禪性……早已盡數灌注在你體內。”
蘇赫聞聽,隻驚得目瞪口呆,“……”他唇口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隻覺得嗓喉乾澀,心潮洶湧,半晌他才能開口道,“師尊是什麽時候……我完全都不知道的……”
靜賢盤膝在他的身後,緩聲道,“你時常去小蘭坨寺見師尊,會在寺裡過夜的?”
蘇赫重重的點點頭,“會的,每次都舍不得離開師尊,總會小住幾日……”
“那便是了,在師尊那裡,你是不是每次都睡的很好。”
蘇赫被靜賢問得一愣,然而思緒卻已回到過往時分……
無聲的,兩行清流自他的眼眶裡滿溢而出,再也無從阻擋。
他不禁滄然淚下。
那便是了……
那幾年間,凡要在哈爾密王城停留,蘇赫便只會住在小蘭坨寺裡。
聖僧從不與他說法。
卻好似慈父一般,只是默默的安頓他吃好住下。
在黑風寨,蘇赫手頭的瑣事繁多,也唯有在師尊那裡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若有閑暇,他便隨在師尊旁側,就好似很多年前聖僧牽引著他的手遊歷天下一樣……陪著師尊做早課,清掃寺院……有信善與聖僧談經說法,他便侍奉左右,端茶倒水……更多的便是與師尊閑坐於庭院中,看鴿鷂翻飛,望漫天雲霞。
每次去師尊那裡也不過三兩日,但次次他都睡的極好,似嬰兒般安詳。
他以為那是因為在師尊這裡,寺院恬靜,佛音渺渺,便一切皆可放下……
他也奇怪為何每次離去,在馬背上回望寺門前負手相送的師尊,總覺得他又似蒼老了幾分……
此刻蘇赫頓時明了!
原來師尊早以將他今生的修為,盡數灌注給了自己……在自身經脈中,始終淤積不散的,原來竟然就是師尊今生的無量修為!
他此時再也無法自持。
哽咽間,淚如泉湧,身形已是搖搖欲墜。
師尊是不是正是因為修為盡散於他,生機漸消,自忖終究無法自保,方於火海中坐化……
他內心一時間驚濤拍岸,神情鼓蕩之際……
沒有意外。
那羊角癲,再次不期而至。
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有抽搐著倒下。
兩隻蘊含無邊熱力的手掌,一左一右便撐在了他的腰眼兩側,靜賢師太那雄宏的內息轟然湧入他的經脈之中,梳理引導著其間淤積不散的精純髓質, 溫養著他的肌體。
不知過了多久,蘇赫的抽動,逐漸的平息下來。
他如同置身於九玄天外,兜率宮的丹鼎之中……
甚至他體內也近似燃起無邊業火,將他周身都燒得通紅。
這一瞬,那淤積經脈間好似粘稠的金汁,複又緩緩的湧動起來。
“入定。”靜賢輕喝一聲,雙掌卻如疾風驟雨般,在他的脊背間不停的拍打,“誦經。”
蘇赫神識清明,不敢稍有怠慢,心念間那一部金剛經,逐字誦起……
這一誦,與往日截然不同。
那一句句經文,在他腦海中像是在漆黑的夜色裡逐一點亮的燈燭一般,泛起火中赤金般的華光溢彩。
晃了他的眼,令他癡迷,他不由自主的追逐而去……
每一句,每個字,都有著比以往更深邃的解讀。他在這金光燦燦的漫天經文中,迷離其間,喜不自禁。
卻聞聽到從遙遠的天際間,飄來一聲令人心靜神寧的話語,仿佛是那麽遠,又像是回響在他的耳邊……
“諸相非相,萬法皆空……名為法,非法……隨它來,亦隨它去,莫持執念。”
蘇赫當即便癡了去……
左右勁道使然,蘇赫自榻上身軀轉動之際便已是面向靜賢師太而坐。
一掌在其胸,一掌在其腹……
靜賢師太那瘦小的身軀四周,頓時泛起白氣蒸騰。
蘇赫須發皆濕,渾身大汗涔涔。
轉瞬便又被烘烤得汗跡全無,只是劇烈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