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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疾》第13章 采薇采薇
  不知已過了多久。

  腦海中響徹好似古鍾厚重而悠遠的嗡鳴之聲。

  蘇赫轉醒過來……

  正躺在床榻之上。

  四周望去,哪裡還有靜賢師太的身影。

  看看窗外,已是暮色。

  屋內香氣縹緲,案幾上原本焚起的一柱香,已是殘煙若無,僅剩灰燼。

  身著一套嶄新的中衣,原本那一身漿洗過,掛在屋角。

  他的身子亦被擦洗過了。

  堂前火盆內,添好了新碳,火苗綿軟的搖曳間,屋內溫暖如春。

  火蠶不知從何處蹦了過來,正攀附在他的鼻梁之上,腹爪揮舞著像是在埋怨他怎麽這麽久才轉醒過來……

  蘇赫將它輕輕摘下,放在手心裡仔細打量一番。它那圓滾滾的身子來回扭動著,依舊是紅彤彤,肉乎乎的,卻看不到師姐所說的金意禪性。

  將它揣進懷裡,蘇赫便起了身。

  正此時,屋門開了。

  輕身閃進一個曼妙的身影。

  衝他瞥過一眼,卻又低下眼簾,隻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

  “衣服洗淨了的。”儀容輕聲道。

  “謝了。”

  “這是紅棗粥……師尊親手配的藥,都熬好了,不能空腹喝的。”

  “有勞。”

  “可兒她,沒有用心做好晚課……師伯便沒有讓她跟來。”

  “知道了。”

  不再說什麽,她埋首將桌案擦拭了一番,左右看看再無他事,便悄沒聲兒的退了出去。

  ……

  蘇赫摩挲著下了地。

  這副身子,師姐是如何為他調理的,以蘇赫現如今的見地,是搞不懂的。

  隻覺得周身上下爽利了很多。

  那羊角癲,卻始終像一個暗疾,心境不穩或心情鼓蕩之際,說不準什麽時候便會不期而至……這令蘇赫頭疼不已。

  但隱隱的,在心底深處,他卻寧願這羊角癲永附其身,不被治愈……這畢竟,是她留給自己唯一的東西。

  ……

  蘇赫望著暮色中的晚霞,金燦燦,紅似火。

  臘八一過,便進了四九天,京城最冷的時節也便是此刻了。

  屋外愈發的冷了。

  然而卻沒有那麽冷。

  較之北狄那冰封千裡的冬季,這裡的冬天溫暖的就如同初春。

  吃了些粥,他的身子暖暖的。除了棗兒還有些他識不得的豆子,都煮的綿軟稀爛,應該便是昨日臘八剩下的食材熬製的。

  他已然知曉,師尊原來從來都沒有遠離!

  體內,師尊這一世的修為盡在!

  蘇赫心中頓時湧起無限悲意,他不明白,師尊為何從來都沒有與他提及。為何要將這堪可引動天地的福德果報,灌注在他的經脈之中。

  師尊如此做,到底是為了什麽呢?其間必定蘊有深意,可是蘇赫一時間毫無頭緒,參破不了其中的禪機……

  在院中待到掌燈時分,蘇赫扶著牆,緩步挪回到屋內。

  可兒沒有用心做好晚課……蘇赫笑了笑,這小家夥做晚課該是一副什麽模樣?怕是成天惦念想著火蠶,心不在焉或者三心二意受了責罰吧……

  摒棄了腦海中的一應念想,便開始打坐入定。

  無論如何,他不能辜負了師尊留給他這一世的修為。

  周身經脈,師姐已經幫他打通。

  體內金汁緩緩的流轉,溫養著靜賢師太以莫大威能替他修補過的丹田爐鼎。

  這一回,

不會再痛。  ……

  血蠶安靜的攀附在他的胸口。

  那肉乎乎的身軀,隨著他的心門躍動,上下起伏著。它體內的赤紅岩流,亦隨之湧動。

  它以一種玄妙的節奏,似在煉化著什麽。

  蘇赫沒有看到,一絲赤金之意,在它體內若隱若現,血蠶那綿軟的身體,愜意的微微抖動著。

  ……

  采薇亭。

  不是樓,不是閣,也不是坊。

  采薇亭,不是翠葳居、瀟湘館這類名流雅士、皇戚高官流連造訪的曲高和寡之處。

  采薇亭,也不是紅袖招、滿堂紅這類商販走卒、三教九流常來常往的勾欄瓦舍。

  采薇亭是個至俗之所。

  俗的富麗堂皇,俗的奢靡荒淫。

  出入皆風流,往來盡紈絝。

  只要有銀子,秦淮八豔、揚州瘦馬即刻船載而至,盈盈待客。

  只要有銀子,葡萄美酒、白水杜康隨時冰珠溫盂,觥籌奉上。

  在采薇亭,銀子最大,銀子決定了每一位銷金客在這裡想做的一切。

  甚至於,一時興起,砸塌了這三層樓宇的采薇亭也不是不可以,往來的京畿巡捕絕不會朝這裡望上一眼,京兆尹那裡也不會有隻言片語的案底……只要你賠的起。

  因為九門提督錢志的二公子錢四海就是這裡的東家,禁軍統領郝戰的獨子郝雲天就是這裡的股東。

  當然沒有人會不知道,采薇亭其實是秦王的。

  私下裡,采薇亭被稱秦王蕭曜的東府。

  之所以不稱為東宮,是因為他還不是太子。

  ……

  錢四海,為人四海。

  郝雲天,義薄雲天。

  此二人,一胖一瘦,分左右正坐在蕭曜的旁側,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

  蕭曜有些心不在焉的瞅著杯中的那幾條惟妙惟肖的小冰魚,浮沉在血紅的葡萄美酒之中,竟似活了也似得。

  錢四海湊了過來,“王爺嘗嘗啊,瞧能瞧出個啥滋味?這高昌的美酒,才到了沒幾天,咱這可是京城的頭一份兒。”

  卻將水晶杯置於案前,蕭曜好像絲毫對此沒有興致。

  郝雲天抿了一口杯中酒,在這數九冬日的暖屋裡,品鑒這透心涼卻紅似血的域外佳釀,冰火交融,正是恰逢時節。

  他衝站在屋角的婆子擺了擺手,“帶出去,帶出去!這些尋常貨色,不必看了。也別在這兒一個一個的往外蹦,上等的,都叫進來走一圈……”

  摘下胸前的帕子,捂著嘴角,衝郝雲天丟過一個媚眼兒,婆子應了一聲,就推推搡搡的將立在屋子當間的姑娘攆了出去。

  倚在門旁,探出身子,低聲吩咐了幾句,她索性便將屋門左右洞開開……

  這一回,腳步無聲的徑直湧進來七八位姑娘。

  一個個水靈靈俏生生的站在屋子當間,頓時香風四溢,春意盎然,刹那間地龍的溫度都好似旺了幾分。

  婆子眼瞼不敢抬,更不敢看當間兒的秦王一眼,只是衝著郝雲天低聲道,“江南才過來的,都是一等一的頭面,緊著爺先挑……北裡的那幾位青樓當家的,就叫他們候著去……”

  錢四海眼睛頓時一亮,指著這幾位姑娘問道,“揚州瘦馬?”

  偷著衝圓滾滾的錢四海豎起了大拇指,婆子捏著帕子悄沒聲的笑道,“可不!今兒頭裡才下的船,一個個腳都沒站穩就給爺送來了……”

  當即就覺得兩個眼珠子不夠使喚的了,錢四海左右瞄過,一指中間那位身量高挑的……

  婆子當即膩聲道,“姑娘拜客……”

  身著煙青色輕衫的姑娘小腳邁出一步,便頭也不抬的盈盈下拜,一頭柔發似烏雲蓋頂,黑如墨,亮如漆,隨著那纖纖腰肢無風輕揚。

  “姑娘往上走。”

  她依言行走,風擺楊柳款款走步,腰身婀娜一轉,那好似香梨也似的下身微微一擰……當即就叫錢四海無聲的咽下一口口水。

  看一眼蕭曜,郝雲天側過身來,“王爺今日倒沒了興致?”

  “有些乏了。”蕭曜端起水晶杯,就著亮,複又端瞧著酒中的小冰魚……

  “嗨!這天兒都沒黑透呢……乏了?”錢四海說著話,伸手衝屋子當間的瘦馬打個旋兒,“去了一遭萬佛寺,怎麽就丟了魂兒似得?”

  “姑娘轉身……”

  瘦馬順從的挪步到光亮出,此時方撐著柔頸微微探出臉面來……果然是一副若桃花貼面的俊秀瓜子臉……

  “還不都是你出的餿主意!豁出去臉面好容易從教坊司把人弄出來……非要送到寺裡走一遭……”郝雲天斜著眼瞪著錢四海, 不悅的低聲道。

  忙著伸手又點了另一位瘦馬,錢四海嘴裡打著哈哈,“怎麽餿主意了?教坊司出來的能直接弄回到王府裡?這傳出去,叫王爺的臉面往哪裡擱。爺是真喜歡的,安置個外室又不樂意……寺裡走一遭,還了俗,便再沒了官妓的身份,這才是一等一的好主意!”

  “好主意……人都是把生米做成熟飯,你可把美人弄成尼姑了。”郝雲天說著便瞪他一眼。

  “尼姑……”錢四海偷瞅了眼蕭曜,“尼姑怎麽了!王爺在府裡設個佛堂,迎回來供養著,不照樣想幹嘛幹嘛……”轉而咧著嘴角衝郝雲天壞笑道,“這淨葫蘆姑子……你試過?說不準別有一番風味……”

  “你怎麽淨是這些個歪點子,有在府裡供養個姑子的?”

  “怎麽不行!”錢四海一副小眼睛提溜轉過,越發覺得自己這主意不錯,“王爺一片孝心,隻為思念皇祖母,供個姑子在自家佛堂裡天天給祖母燒香禮佛……說到哪兒,這也是天字號的大善!”

  蕭曜始終無言,聞聽他這麽說,眼角不由得一挑,杯中佳釀便灌下一口去……

  卻又神情黯淡下來,他歎了一口氣,這才開口道,“說的輕巧,這剃了度,想把人從靜賢師太眼皮子底下弄出來……談何容易……”

  話已至此,錢四海也暗自怎舌,誰成想這個節骨眼兒上,靜賢那個老尼卻出了關。

  這確實是再棘手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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