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久久不能起身。
這一次的羊角癲,比以往要重上數倍。
額頭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他的渾身都濕透了。
像是一道道雷霆霹靂,在他的筋肉間爆裂、穿行著,如同在受那千刀萬剮的酷刑,每一寸肌膚都好似被利刃剜絞一般……
痛的他想死。
疼的他不想活。
他甚至在懷疑,自己究竟還能不能再經受住這奇毒之苦……
但他唯有苦苦的硬撐著,咬得滿口白牙幾近玉碎,卻依舊一聲不吭。
……
屋外腳步聲,輕去。
“你好些麽?”
“實在是難堪至極……讓你見笑了……”蘇赫嘴角不住的抖動著,虛弱的勉力笑了笑。
“我扶你起來。”
“不可能!好吃不如餃子,舒服不如躺著……我為什麽要起來……”蘇赫強顏想要說笑兩句,然而語調卻絲毫提不起絲毫興致,他緩聲向她問道,“白方朔,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林靜姿低首望著委頓在自己懷裡的他不由得心中輕歎,柔聲道,“朝野對他風評極高。此人治軍極嚴,心機極深。”
“你用了三個極字,看來白方朔果然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
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敲門聲卻很輕。
二人詫異的對視一眼……將蘇赫扶至椅凳上,安置好,林靜姿輕輕開了門。
進來的,是一位身量普通的邊軍驍勇。
此人年紀不大,滿面征塵。
蘇赫隻一眼望去,頓時眸中精光一閃。
他素有過目不忘之能,眼前此人……他曾見過!哈爾密王城外,蘇赫萬軍之中取大將閆雄首級之時,便是此人執一杆鐵搶,在身後緊追不舍……
那麽此刻他怎會突然現身此處?蘇赫也不道破,僅是緊緊的望著他。
只見那位邊軍踏步上前,躬身抱拳,甲胄響動,“大帥帳下,果毅校尉王喜。”
“不知王校尉……”林靜姿方一開口,他卻毫無攀談之意。
自腰間解下一個包囊,放置在桌前,一絲不苟的仔細打開。
林靜姿一看之下,不由得倒退一步……
卻是一個石灰封好的老嫗人頭!
“這是何意!”林靜姿厲聲道。
“等一等……”蘇赫自椅凳上起身仔細端瞧,“這就是安西邊鎮,一隅書塾外遞了食盒給郭俊儀的那個婆婆!”
“下了軟筋散的那兩碗粥飯?!”林靜姿立時也意識到了,“她的人頭……這是白大帥要你送來的?”
“回掌圖右使的話。此人與二位前後腳進的柔遠西門,當值的城門司馬早就瞧見此人在隊伍中形跡可疑,總拿眼神偷瞥二位,就派了探馬尾隨。此人方才混進後廚,想要在二位的飯菜中動手腳,被我探馬發現……”王校尉頓了頓,“這賤婦身手了得,傷了我邊軍數位巡城守衛。”
蘇赫與林靜姿一時間均是沉默不語。
林靜姿眉峰緊鎖,好險!又是下毒!
看來這件事果然不算完。既然有安西邊鎮的輿圖衛一路跟來,意圖痛下殺手……那想必她與蘇赫的行跡早就已經報了上去……
蘇赫則是心中一凜。
這白方朔治下的邊軍果然厲害!
那位看似貪財的城門小校,居然就有如此眼力……即便他自己,已經是時刻警惕著,都尚未發覺身後居然一路跟著個尾巴……
這位老嫗,
想必極善追蹤尾行之術。 見屋內兩人均不言語,王喜便開聲道,“大帥下令斬下此婦首級,交由二位處置。不知二位……”
林靜姿一揮手,“拿走,丟去亂墳崗也就是了。”
“且慢……”蘇赫費力的撐起身子,走近兩步,卻又團身坐倒在地上。
他舉目望向桌案上的那一顆頭顱,輕歎一聲。
也不忌諱王喜校尉在側,便輕聲誦佛,似是在做超度法事一般。
……
“當時便是這般情形。”王喜訴說一遍,便垂首以待白大帥示下。
白方朔拿起一枚令箭,放在案前,“領一隊輕騎,你為隊正,按先前的準備,你自去安排吧。入關內,百裡可返。”
“得令!”王喜叉拳施禮,領令而退。
李子楓在一旁若有所思,半晌方言道,“這真是一個怪人……對大帥滔天恨意難消,卻又去超度那位想要他性命的老嫗……”
白方朔手摯書卷,看了兩眼,又緩緩放下,“據說這蘇赫在聖僧身旁多年,這是尚未開悟……聖僧既然未給他剃度,便是要他在世間修行。”
聽聞白方朔如此說道,李子楓淺笑兩聲,“以他的身世……這可有的修了……”
言及蘇赫身世,李子楓不無擔憂的望向白方朔,“他這一去……嚴公那邊……”
白方朔點點頭,他知道李子楓言下何意,“他的身世雖然不明,既然蕭嚴兩端爭他生死……”他的眼神凌然上挑,嘴角帶上一絲頗為玩味的笑意,“那必然是與皇室有關聯。這一路去,能不能抵達京城還在兩可之間,如若他確實入了京……想必就將好戲連台了……”
“大帥的意思?”
“輔政王與嚴氏一族,雖然在朝堂上相互打壓了這麽多年,兩邊卻均在隱忍,在雙方可控的范疇之內達到了某種製衡。所以……朝局始終缺一個變數……”
“他入京,便是這個變數?”
“或許吧……”白方朔的手指不停的點在桌案上,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當然也要看蘇赫這不為人所知的身世到底有多驚人,夠不夠得上這個變數。”
李子楓對此頗有興致,他輕坐帥案旁側,“如果說蒲類與皇室有什麽瓜葛的話,按理說只有那位蒲類王穆松之妹,素倫公主……”
“不錯,便是那位早亡的太子良娣。”白方朔輕點其頭,應道。
“這位素倫公主病故的時候,未留下一男半女,而且那時候聖上還未登基……這麽論來,她便是蘇赫的姑姑……”理論到此處,李子楓撓了撓頭,“這分明是一個死結,一位已故太子良娣的侄兒……犯得上讓朝野兩大巨擘盯著他不放?”
“蘇赫在蒲類的身世調查的如何?”白方朔凝神問道。
“回大帥,再清楚不過!輿圖處北府的帳冊調過來了……這位蘇赫的母親,被稱為珠蘭夫人,確實是位大夏女子。據北府所查,是穆松王在鹹平三十九年打秋風之時自邊關擄掠過去的……”李子楓想了想,“帳冊記得明白,那一年年景不好,穆松王春秋兩季分別叩關犯境,應該是春季臨幸了這位珠蘭夫人卻未帶走,秋季返回蒲類的時候這位珠蘭夫人已經生有一子……”
“此子,便是蘇赫?”白方朔細細思索一番,手指在桌案上一頓,“如此說來,並無不妥之處。”
李子楓攤了攤手, 這明擺著沒甚毛病。
“那位珠蘭夫人的身世?是哪裡人士?自何處擄掠去的?”白方朔眉峰一皺,接連問道。
“這……二十年前的事兒,已無可考。”李子楓起身,踱了兩步,“且不論他……嚴公早些年間便有誅滅蒲類之意,雖從未明示意圖,好像也是為了什麽人的緣故?”
“嗯,確如你今日告訴蘇赫的。那時不止是你,連我也都還未到懷化城……宮裡好似也曾經派人在北狄蒲類找尋過什麽人,當然都是些私底下的動作。”
“他們找尋的,難道也是蘇赫?”李子楓愈發覺得奇怪了,“大帥,推算蘇赫時年二十有一,輔政王為何選在此時打出這張牌?”
白方朔沉吟片刻,緩緩言道,“應該是近年來聖上春秋不穩……他們均認為時機已然到了。”
李子楓長腿一伸,舒適的靠在椅背上,“他們的時機,便是我們的機會。”
“所以,七夜你已經派出去了?”
“呵呵,那小子,再不放他出去怕是要憋出病來了……大帥,”李子楓向前湊了湊身子,“七夜這一去,嚴公那邊派來的那位管事……”
白方朔默然道,“不過一個區區嚴府管事,也敢在我面前頤指氣使。此等角色,死便死了,嚴公那邊問下來我自有道理。”
他抬眼望向李子楓,“那邊最近可有消息傳來?”
李子楓警覺的痰嗽一聲。
隨即房門隱約閃過侍衛抽刀的金戈碰撞聲。
他便附在白方朔身側,不可聞的耳語些什麽。